最后的画事

　　艾 伟

　　莫奈的眼疾被确诊为白内障，医生说他不能继续画画了，但莫奈还是坚持在清晨时分坐在院子里等待太阳升起。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为了画清晨，画雾中的拉克洛瓦岛，他总是天不亮就去写生。那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他不怕烈日，不怕风雨，他的足迹踏遍了法国的山山水水。但像别的印象派画家一样，他的画没有销路，贫穷像瘟疫一样困扰着他的

　　太阳升了起来，他照例坐在那把躺椅上，衰弱的视力使阳光下的事物显得模糊不清。不能工作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为此他非常不安也非常无奈。这样的时候，他只能靠回忆打发时光。

　　他想起那一年他和他的朋友们谨慎地筹办第一个展览。那时，他们的画已经十分离经叛道了，但他们只不过是小人物，并不想惊世骇俗。他们把希望寄于官方沙龙。他们煞费苦心地回避了刺激人的名称和主张，展览会的目录卡上除了时间、地点、作者及作品外一无所有。但事与愿违，展览会在巴黎开幕后，笑骂之声哄然而起，他们被舆论讥为疯子、无知的暴徒和沽名钓誉之辈。他们被一股脑儿抛来的咒骂弄得狼狈不堪。

　　想起这些，莫奈露出一丝苦笑。他想，他们比起那个叫库尔贝的人来，锋芒是差多了。当年库尔贝又办个展又搞宣言，还在官方沙龙前搭一个大棚子展览他的画作，晚上睡在棚顶上，一早醒来就穿着睡衣跳到观众面前，自我介绍说，请看看画得多么精彩！而他们小心翼翼，慎之又慎，人们还是不能原谅他们。他想，他们命中注定是一群倒霉蛋，孤独和贫困将跟随他们一生。

　　太阳升得更高了，莫奈感到光线中有一股灼热的东西刺激了他的双眼，使得周围的事物突然间变得清晰起来。啊，光！莫奈情不自禁地欢呼一声。他这辈子是那样恭恭敬敬地追随着太阳，追随着光，追随着他所描述的对象。

　　莫奈开始画《草地上的午餐》。他当然要在画室之外，在阳光下用写生的方法直接完成创作。为了在户外完成这幅巨作，莫奈不得不在花园里挖一个大洞，以便画上半部时把画放进坑底。那时库尔贝已经成名，当他看到莫奈对着画布迟迟不动笔时感到很奇怪。莫奈却说：“我在等太阳。”在库尔贝看来，莫奈完全可以先画别的地方。莫奈不同意，他说：“色彩关系不对。”

　　可莫奈实在有点喜欢库尔贝。库尔贝有一种蔑视一切的气概。库尔贝说：“我像游泳家一样横渡传统的急流，而学院派却淹没于其中。”

　　太阳越升越高，莫奈全身燥热起来。他想，生命其实也如他的艺术，是一条急流，而他应该是一个好的泳者。这样想着，他又一次感到浑身是力。我还能画，他想。于是他从画室内搬出画夹，又要开始新的创造了。他习惯地眯眼注视远方，但他的视力实在太弱，弱得难以分辨颜色，他甚至只能靠颜料管上的标签来估计色彩。

　　这是莫奈最后一幅画，就是他那幅著名的巨作 《睡莲》。《睡莲》完成后，莫奈说：“现在画完成了，我也瞎了，没有理由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