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不知季节变换

　　廖小勉

　　春天来了，北回归线以南的春天来了。

　　科学家说，北回归线以南没有气象学承认的真正意义上的冬天，秋季过后是春季，一年只有三个季节，非但没有最时髦的第五季，连普普通通的四季交替都没有。这说法当然

　　果园里不会这样。这里的春天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听得清，嗅得到。龙眼树梢悄悄绽出星星点点的红晕、俗称“蟹眼红”的花芽胚胎，芒果树隆起骨碌碌的花蕾，茶树隔年的绿叶上竖起娇黄的芽尖尖，这是春天的身影开始闪现；小鸟欢快地在天空掠过，落在竹林中歌唱，鸣声清脆婉转悠长；夜色中虫儿开始叫唤，小心翼翼、断断续续，那是春之交响乐奏响了序曲。空气湿漉漉，晨风柔柔软软，掺杂着丝丝缕缕草叶和泥土的味道，春姑娘的气息在悄悄弥漫……

　　因为懒，这篇短文刚开了个头就搁下了，而且一搁就是几个月。本来写初春，现在已经是夏天。春姑娘早已走远，果园里早已是另一番景象。茶叶已经摘了几茬，杂草绿且长，顶着一蔟一蔟草籽；果树们的花，该开的开了，该谢的谢了，该挂果的也挂了。这个小小的果园，是我在乡下租了块山坡地栽植的，面积不大，果树不多，品种却不少。春天开花的果树就有荔枝、龙眼、杨桃、芒果、番石榴、黄皮等等，到了夏天，枝头满缀，荔枝、龙眼一嘟噜一嘟噜，杨桃、黄皮一串一串，芒果、番石榴一颗一颗。夸张点可以说水果满坡。坡顶上有一片小叶桉树林，据说是上世纪“大跃进”年代生产队栽的，几十年风摧虫蛀、明砍暗伐，余下二十来株屹立山坡，如亭如盖，俨然周围一景。我在高大茂盛的桉树林下修了座小木屋，屋前栽了些桂花、九里香、米兰、夜来香，以及一架金银花、一株白兰花。初夏时分，正当花令，幽香飘溢。搬张躺椅往木屋敞廊上一躺，今春才出壳的小鸟在林子里蹦来跳去，蝉鸣聒噪着一阵响过一阵。徐风拂拂，天光摇曳，昏昏懒懒地躺着，让思绪随意飘荡，不知不觉之间，真能做上个舒舒服服的白日好梦呢。有一回，一个文静的朋友坐在那看我在果园里忙活，不知不觉迷糊过去，醒来后连呼舒服，真舒服！

　　没错。我修这个果园就是图个舒服。不是金钱堆砌、奢华营造的所谓“五星级的享受”，也不是人造草皮、人工喷泉、假山假水打造的所谓田园风情的惬意，更不是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感官刺激，而是亲近阳光、雨露、泥土、绿叶的舒坦，以及置身大自然的放松。我们人类其实是一种很奇特的生物，大自然孕育万物，惟独偏爱人类，赐予人类高等智慧。可是，人类在成长中却不断地运用这大自然的恩赐，背离自然，渐行渐远。因为怕冷，人们制作衣服，从保暖升级为装饰，再蜕变为时装，直至成为时髦和富有的符号，御寒反倒成了附带功能；为了挡风遮雨，人们建造房屋，越盖越高，越建越豪华，绞尽脑汁、用尽各种设计和材料把自己的生活空间与自然隔绝；为了交往，人们发明交通工具，形形色色、不断升级换代的金属盒子和罐子在陆地、海洋、天空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向整个生物圈喷洒有毒废气；更不可思议的是，制造工具和武器原本是为了狩猎谋生，可刚刚学会制作石矛、石斧，人类就开始用以互相攻伐、自相残杀。而且几千年上万年乐此不疲，直到如今核武器已经能够把地球毁灭无数次了，人类还在研制用什么工具杀人更为快捷方便……

　　我们的历史书把这种远离大自然的过程称为文明史、发展史，把摧残大自然的行为叫做现代化、城市化。然而，发展到了今天，现代都市的文明人却突然发现自己营造的世界已经难以忍受，被远离、被隔绝的大自然原来是那么可爱；突然迸发出一股席卷全球至少是席卷全球发达和正在发达的国家和地区的“回归自然”热潮，开始集体憧憬古希腊诗人吟唱的“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美妙情景。于是，出现了乡下人向往进城，城里人却往乡下跑的当代一大人文景观。学术界对此倍感兴奋，称之为人类文明进程与自然生态关系间的矛盾、思考和取向。既然有矛盾，有思考，就有不同取向。环保生态者主张退居乡间简朴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自然和睦相处；城市文明拥护者则讽之为矫情，主张“宁可废于都也不愿归于田”。讨论很热闹，争论很激烈。

　　乡下人却只有一句评论:吃饱了撑的！

　　我不属于学术界，无门无派，没有资格参与学术讨论。我往乡下跑，理由很简单，就是农民说的，吃饱了撑的，一点不错。人吃饱了，总得有个活动的去处。城里挤得甩不开胳膊，到城外那些旅游景点、名胜古迹，同样是涌涌人头外加商贩宰你没商量。思来想去，最好的活动去处是自己经营个小果园。吃饱了可以去锄锄草、翻翻地、剪剪枝、施施肥，可以出几身汗，减几磅脂肪，降降血压，长长精神。更可以看一看开花结果，听一听鼠咬狗叫，仰起脸沐浴阳光雨露，低下头领教暴风雷电，用眼睛、用耳朵以至用心灵去感受春夏秋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脚步，使自己能够记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滚滚红尘、熙熙名利，还有简单而真实的季节变换、斗转星移！

　　我为文随意，有兴致了就敲几下键盘，兴致过了就关掉电脑。这篇小文改毕问世，又是换了季节，从夏入秋了，北回归线的夏秋交替比冬去春来更不明显，秋老虎甚至比盛夏还要赤日炎炎，尤其在全球气候变暖的时代。但秋天依然是秋天，该来的自然会来，该走的总归要走。木屋前的桂花开了，星星点点，清香要飘逸好几个月。龙眼、荔枝默默地老熟着枝条，孕育着来年的花果；枇杷树却迫不及待鼓出花骨朵，预备开出冬天里的花儿。老鼠忙着把坡地上散落的黄豆荚往洞里搬，就连小狗也在学着埋骨头，储备过冬食物。季节实实在在正在变换，尽管城里不知道。

　　图:

　　春满乾坤(国画)陈奕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