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

　　文/沙然

　　一觉醒来，红霞满天。

　　枕边，和手机放在一起的，永远是一面镜子。在半明半昧的房间里，冷冷清光雪亮着。映照着我的容颜。

　　猛然惊坐起，不知什么时候，左脸颊上，鼻翼一侧延伸到嘴角，多了一条法令纹。

　　那么浅，却无比清晰。是梦中微笑时，留下的烙印？

　　昨夜可有美梦？可曾遇见爱过的人？可曾来到不舍得离去的地方？遥遥一觉之后，混沌难辨，唇角却刻下了清楚的记忆，不容我逃避。

　　一夜之间，轰然老去，其实何须一夜，只一个瞬间，刹那芳华之后，我们都老了。

　　老了，20岁比18岁老，2006年比2005年老，今天比昨天老，老是现在进行时，与年龄无关。

　　奇怪的是，我心里并没有悲哀和失落，反倒有无限的欣慰与新鲜。

　　捧着镜子，对着窗帘里透过来的那一缕需要勇气的微光，我盯着那道法令纹，看了又看，那么好奇，那么惊讶，又那么的对生命充满敬畏。仿佛它与自己毫无关联，似一张落叶标本，似一枚青涩橄榄，似长在一个陌生人的脸上。是的，因为它的出现，我不再是我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从不认识此后却必须习惯的陌生人。我的灵魂依然是我，而我的肉身却成为了他。我将眼睁睁地看着它蔓延、伸展、浸润于我的皮肤肌理之间，除了容忍和接纳，别无选择。最终，我不得不承认，我曾经多么想知道，多么想看到，某一天当自己华发满头，皱纹成堆，眼神溷浊，青春的光彩不再，内心却依旧纯洁的样子。我想知道自己在泥沙俱下的时间之河里，经过多年冲积，是否能焕发出别样的美丽。

　　15岁的杜拉斯说自己老了，在和来自中国北方的男人第一次做爱之后，她老了。

　　70岁时，她又说：“我已经老了。”永远地老下去，一出生就老了。

　　“人人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美，而与您年少时的美貌相比，我更爱您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我一直把《情人》的这段开头视为绝唱。

　　镜子外，博尔赫斯终其一生都在解释，时间是吞噬我的河流，而我正是这河流；时间是摧毁我的老虎，而我正是这老虎；时间是焚烧我的烈焰，而我正是这烈焰———时间就是物质，时间就是我们。

　　时间是一把无比犀利的雕刻刀，我们的人格、质地、信仰一一具形，与此同时，我们的庸俗、愚昧、浅陋纷纷披离。因此我坚信，最深刻的爱情，必定发生在红颜老去的时候，因那深深浅浅的褶痕里，隐藏着我们的全部。

　　而现在，晨醒的这个瞬间，我终于与梦寐中的法令纹不期而遇，我终于幸运地跳过了漫漫岁月，目睹了自己行将老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