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我爱桃花

　　■文/车前子

　　我好像下水了。三树两树，我在湖畔看桃花，也只有三树两树，烟波灰蓝地在树枝间小笔触般跳动，连灰蓝的烟波也有些子粉红，说成潮红或许更好———就这时候，我有了下水的幻觉：胸口被早春覆没，想不到忧愁花一样红！酒足饭饱也有忧愁，这在缺衣少食的境况中倒没有想到。而酒足饭饱的忧愁似乎更方便地逼近生命的本质。想不到忧愁桃花一样

　　十五六岁年纪，我从楼下的邻居那里借得一本黄皮渣邋的《桃花扇》，连夜抄录，抄出小半本。我抄在红条纹的信笺上，蘸水钢笔，纯蓝墨水，我才抄小半本就越抄越乱，几天过后若干字都不能辨识。据说百年前有人用蝇头小楷花十天时间把《史记》都抄了一遍，从头至尾一丝不苟，这是什么功夫！看来抄书作为一门传统手艺，也已经失传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写桃花，我老觉得这是最好的诗。前几天我在湖畔看桃花，想背诵些子古人的桃花句子来遣闷，不料搜尽枯肠，只搜出这一句，好像沙里淘金，沙都不见了，剩下的是金子。于是我对自己也就有了新认识，既不是秀色可餐的草包，也不是藏龙卧虎的金矿，我肚子里空空如也，说到底还是修养不够。晚上朋友做东，请吃鳜鱼，楼台灯火，人气冲天，我才又想起一句“桃花流水鳜鱼肥”。用鳜鱼做的菜肴，大概以“松鼠鳜鱼”最为有名，在我看来品位并不高级。鳜鱼还是清蒸的好，如果新鲜，就是“火夹鳜鱼”（即鳜鱼夹火腿），还是不及清蒸鳜鱼好。近来我有位画家朋友为了配合拍电视，颇有创意地做了个花宴，不知道有没有“桃花鳜鱼”这一款式。桃花正开，鳜鱼时令，清蒸鳜鱼之际洒落些子桃花瓣，定能让北方的制片人匪夷所思了。如果做成桃花鳜鱼汤，就几乎可以作为“桃花流水鳜鱼肥”这一句诗的插图。而我也就有机会依葫芦画瓢地写一本《唐诗好吃》来挣些子版税稿费打发日子。

　　桃树一身是宝。桃枝可以辟邪，桃子可以吃，桃胶也可以吃。桃胶温柔敦厚，是长在树上的莼菜。这么说也没多少道理，因为莼菜并不温柔敦厚，莼菜婉约轻灵。因莼菜而思归，见桃花而开悟，不管真真假假，作为细节在文化史里都是风流蕴藉的。

　　与桃花有关的文章，当然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声名卓著，“来此绝境，不复出焉”，《桃花源记》也是文章中的绝境，他写得一点也不累，却层林尽染。陈继儒的《游桃花记》也不错，虽然有些子做，但明代文人的生活如在目前，"顾视纱巾缥袖，大都酒花花瓣"。

　　我种过桃树，在家门口，它从桃核中倔强地挺出，不屈不挠，直愣愣一条———我想象不到它往后的妩媚。

　　又想起一句写桃花的诗：“桃花乱落如红雨”。这是李贺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