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检查”的年代

　　文仕全

　　小的时候，作业忘做了，或跟别人打架角逆了，父亲一般会用篾片让我饱尝一顿“竹片炒肉丝”，然后面色铁青地喝令：“给我写检查！”这样的检查写了多少次，我都记不清了。

　　刚上初中，文革开始了，我们家一贯正确的父亲也开始频频写检查了，而且还求我帮他写检查。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原来，父亲作为一家国营企业的厂长，一夜之间成了“走资派”，被造反派无情批斗，批斗之后还要被勒令“写检查”。对此，父亲的思想拧得很：辛辛苦苦干工作，倒成了走资派了。再说了，自己是放牛娃出身，只是利用部队打仗间歇认了几个字，哪里写得起如此“深刻的检查”？母亲看到他披衣熬更“写了撕，撕了写”，便劝道，还是叫大娃给你写吧，你已经没有什么面子了，还有啥子抹不开的？父亲便拿了纸笔找我。

　　慑于父亲的余威，我诚惶诚恐试着给父亲写的三份检查，竟顺利通过了。工厂总支书记是个女的，姓孙，就住在隔壁，知道我给父亲写的检查过了关，便悄悄对我母亲说，能不能找我帮她写一下。母亲心软，但又顾忌别人说我们“串联沟通”，便背着父亲偷偷把我叫了过去。我给孙书记写的检查够深刻的了，但一直过不了关，她被斗得很惨。父亲虽然不挨斗了，但生性耿直，口无遮拦，不久又挨斗又叫他写检查，而且是“触及灵魂”的检查。原因是他被下放到施工队挖防空洞期间，有人套他的话，问：当前什么问题最重要？他脱口而出：吃饭问题！啊，竟然革命造反都不重要，吃饭问题最重要？这不是走资派还在走的新罪证吗？于是，他的检查我一直帮他写到1969年秋我上山下乡之后，后来他才被“解放”出来主持工厂工作。

　　1973年夏，我所在的建筑工程处转到了洛阳，为一家耐火材料厂搞扩建。没多久，便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运动，作为“骨干”，当时工程处已经把我作为“工农兵学员”的提名报上去了。谁知有关领导强调“运动缺人”，把我从班组抽调到机关代理宣传干事。有一天工作的间歇，我在一张废弃布告的背面上练字，随手写下夏明翰烈士的《就义诗》，事后忘在办公桌上，被局政工组的来人看见，惊呼诗中“戴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等句，是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影射，当即定性为“书写反动标语”事件。此时的工程处党委书记徐元厚却说，“这本是首烈士诗，怎么会是反动诗词呢？”他私下叫保卫科胡干事告诉我：赶快写份检查。检查要交党委审查，要进档案，因此一定要深刻。

　　我连夜写了一份“万言书”，书中深刻检讨了我所犯的严重错误，并且请求回班组接受劳动改造云云。第二天我在胡干事带领下见到了徐书记，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满脸倦容，态度并不严厉。他接过我的检查，随手翻了翻，便仍在枕边，然后微笑着说了几句要加强学习，不断改造世界观之类的话。我回到班组后没几天，上面突然宣布我加入赴唐山援建小分队，第二天就出发。半年后我在唐山才知道，为我的事，徐书记受到很大的牵连，当地有关部门几次来单位抓捕我，他都拒绝在批捕书上签字。按当时的程序，批捕一个人，一定要经所在单位党委书记的签名同意才可。于是，他授意下面的人安排我赶快离开。为此，我这一生都感激这位曾在淮海战役中当过模范支前民兵的老干部，当时若不是他力挽狂澜，我小命休矣！

　　前些年，为了给一位病逝的退休职工写讣告，我去劳资处调阅档案，无意间看到了我的档案。我战战兢兢地打开一偷窥，你猜怎么着？档案里只有薄薄的两张简历纸，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