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牛虻

　　沈是我中学同学里最有钱的一个，做证券投资，报纸财经版上常常看到他的名字，人称少年才俊。意气风发的他，突然有一天找我们喝酒，说：“我要去非洲第一高峰，乞力马扎罗。”我们问：“去做生意？”他说：“不，爬山。”“旅游？”“不，探险。”有人

　　有人觉得他烧包，有人认为他是作秀，七嘴八舌间拿这件事来下酒，最后一致认定他探险是真，但恐怕是为了进行性探险，在山脚租一间小屋冒充伊甸园。满堂哄笑。

　　直到见到沈在雪山上拍的照片，我才能真的相信他去了又回来。那时，他的脸还在蚕一样地蜕皮，一块深一块浅。他说一半缘于高海拔的紫外线，另一半缘于冻伤。

　　终于才能认真地问他：“为什么要去？”

　　“为了，”沈忽然一笑，居然是腼腆的，仿佛他与我都回到初三（4）班，“为了寻找牛虻。”

　　他说他非常怀念事业的初期。他还是个学生，眼高，却手低，东摸西弄找点小钱。可是非常新鲜刺激，连第一次给人递名片的感觉都刻骨铭心，十分惊喜。那种心情，像比尔·盖茨少年时因为超速被捕，拍罪犯之专有大头照时也满面笑容，受挫也受得如此元气饱满。

　　十几年征战，他的人生终于如一辆新出厂的雪铁龙在无人的高速公路上一路疾驰，车内很暖，新车有微辛的皮革气息，音乐若有若无地不经心，像身边人的絮语，座位舒服得几乎有幻灭感，他快要睡着了——如果这时发生了变故，他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吗？

　　他与自己困顿的身体与灵魂挣扎，因此，他去乞力马扎罗，非洲第一高峰。是这样艰难迂回之路，一步一步向上，他呼吸不畅，仿佛命运之手在扼住他的喉咙；头痛，像雅典娜就要手持利斧跳出来；呕吐，一路走一路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他害怕，他后悔，他无数次想不干了。

　　是的，沈说，这是他要的。只有绝望与恐惧，才能让周身都绷紧，心与脑都进入一级战备。慌乱、惊恐、无助……这些久违的感受，他要一一遍尝，借此，来唤起身体最原始最本能的反应。

　　他并没有到达乞力马扎罗之巅，到达火山口的时候，他已经软弱得不能继续。沈说，这放弃是不甘愿的，但他终于了解自己的极限，知道人的软弱渺小，有很多事他不能逾越。

　　他说，下山路上，他不再摔跤。他的身体，像一台搁置太久、落满灰尘的钟表，此刻终于上满了弦，带着锈死走起来，虽然踉踉跄跄，却会越走越准。

　　探险，是他的牛虻，他知道他人生的倦怠一页已经翻了过去。⑥3

　　□叶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