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伤痕

　　◇吴克诚

　　唐时，每逢清明，家家都要吃桃花粥——这是唐人冯贽在《云仙杂记》里说的。清时的孔尚任也曾在他的《桃花扇》里提到过。我无缘亲见，不过桃花粥倒吃过。是母亲做的：每到桃花开的时候，母亲总要和露采一些，加上粳米、莲子与银耳熬了，盛在白瓷碗里。桃花用得不是太多——也就那么五六朵，所以桃花粥看上去并不浓妆艳抹，倒绿肥红瘦，颇

　　虽然它姹紫嫣红，我却不太喜欢，因为桃花总让我想起薄命的红颜，因此吃桃花粥总有唐突美人的感觉，每次吃完，就像吃了一次黯然销魂饭，心里要郁郁好长时间。

　　美人不可亵玩，倒可以远观。那年暮春，去绍兴，到沈园，原意是赶去看桃花的，不想路上就不顺，车熄了好几次火。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沈园才知道，桃花早已开过了好时候，美人迟暮了。风偏偏又来助纣为虐，它一起，满天都是桃花的魂，放眼一看，哀鸿遍野。

　　好在陆游的那首《钗头凤》还在，跟唐婉的和词并排题在一面壁上——词珠联璧合，情人却劳燕分飞！看着一地落花，读着“东风恶，欢情薄”，我不由暗忖：这个小小的沈园里，究竟盛了陆游跟唐婉的多少悱恻。

　　王家卫也是个颇悱恻的人。悱恻郁积于心，盛不了，便倾吐在《东邪西毒》里。《东邪西毒》里也有桃花，不过不是真的桃花，而是个叫桃花三娘的女人。她跟她心爱的人一样：分明心里想要，嘴里却不肯说出来。都等着对方回头，谁知人生等不得，它如桃花，风一起，就落了。

　　记得当年一个人在暗夜里看它，真是把王家卫佩服到五体投地了：原以为只是金庸的旧武侠，谁知金庸的旧武侠只是一个空壳，王家卫借了来——不是借尸还魂，而是脱胎换骨——里面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疏离竟完全是当下的，现代得不能再现代。

　　看《东邪西毒》时我常会想起一个法国女人。她叫玛格丽特•杜拉斯，个性跟那个桃花三娘一样决绝——决绝倒也罢，决绝再加上深情，那就要了命了。《情人》里，她说“我十八岁时就已变老了”；《广岛之恋》里，她说：“吞噬我吧，把我弄得变形，直至丑陋。你为什么不这样做？我请求你，毁了我。”总之，她的作品，寒意逼人，字字句句，都是伤痕。杜拉斯死于1996年3月，至今夜已整整十年——夜深人静时，她再也不必坐在书桌前，数伤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