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细微的美丽

　　◇钱红丽

　　虽，每每晏睡迟起。但上午的时光，并非用来睡觉。说得文化一点，是躺在床上恢复记忆的能力。再确切些，是寻着记忆的痕迹往从前回转。

　　昨夜、前夜，至半宿，分别被大雁迁徙的声音唤醒。一个神经衰弱的人醒在城市的

　　今天早晨，小区学校播了整整一年的前苏联音乐终于被换掉，我无比庆幸且激动——那位负责音乐播放的老师可能是前苏联的FANS，他如此执著于把一首久远的前苏联歌曲播了整整一年。太难为他了。有时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简直陷我于崩溃。

　　在崭新的音乐里，我躺在床上想起关于秧苗的事情。被整埘一新的秧田，镜子般裸露于阳光下，被浸泡过的发芽的稻种撒下去，水清如碧，游过一条蚯蚓均可看见。是三月的秧田，正午的阳光正暖，牛在坟茔间啃草，刚刚抽芽的草地，显然一派萧瑟——山河正一点点自一场漫长而寒冷的酣睡里醒来，因为阔大无垠，不便即刻起身，便躺在那里，一点一点地挪，自草坡开始萌绿，再到河边的杨柳，慢慢地，一切自然会茂密繁盛起来。

　　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我们家后山坡上几棵山楂树，常是乌鸦们歇脚之所，春天到来，像泼了一盆水，将所有的墨迹都冲刷得干净，新绽出的芽与野苹果树仿佛，绿得快要自树上掉下，那是一种细微的美丽，漫山遍野的花不甘人后地出镜，惟有它不急不躁，心思沉浸在一片反省之中，折一片嫩芽，入嘴，微涩，不比蔷薇。我们在春天里，最爱掐蔷薇的嫩头，撕下深紫的皮，将洁白无瑕的芽肉丢进嘴里，先酸，后甜，脆生生如清炒的竹笋，若是不适时把唇抿紧，那么香甜的水径直流至前胸。有时不小心，也会被蔷薇的刺扎到，嵌入肉里，微胀，拿舌头吮一下，会有些安慰，然后，冒一点血，即刻凝固了。

　　乡村的月夜，在春天里，几乎是静的，兼有一种反衬的力量。偶尔寥落几声蛙鸣，是谓初啼试声，如雅歌的前奏。空气毕竟是寒的，经不起全面沸腾，拂在脸上的风，有微微的割疼感，禁不住拿手去触一触——抚脸的动作在春夜，是无与伦比的，如满月。

　　月华朗照，狗的嗅觉无比灵敏，它们在村庄四周加强了巡逻的密度，一趟一趟，将唇抵在地上，乱嗅，乐此不疲，丝毫不见懈怠。偶尔，一只黑影蹿过去，在月光下像刺出去一把黑剑，狗们欲折身穷追，方认清，不过是一只春猫。人，有时在感应天时方面，却不及猫狗那样的敏锐——因为心思复杂，到底迟钝一些。猫狗是大地上最为纯粹的物种，季节的轮换，风的转向，丝毫逃不过它们的鼻子。它们不用眼睛，而是以嗅觉去感知，蜕去眼睛的直观感，嗅觉是深层次的一种触觉，不可欺骗的，它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是一只锄，深嵌进土地，带出来整个春天的气息。

　　人，一旦走在乡村纤陌间，仿佛听见骨头苏醒的响声。情不自禁伸伸胳膊踢踢腿，这时，骨骼之间就会有一种奇怪的响动，与野草的抽穗拔节相若，是非常神奇的事情。

　　油菜陆续抽苔，沟渠两侧的小鸡草生长茂密，一颗一颗绽出穗子，撩上一篮子回家，一穗一穗地抽给鸡雏们啄。春天里的小鸡雏最为可人，它们一律身披嫩黄色绒衣，耳朵上的胎毛尚未褪尽，同为嫩黄色系，赶它们到一地阳光里，一并化了——春天在乡村，化鸡雏为阳光，一地的金子，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索性就在门前的大叶杨下打个盹。

　　春天是如此的慵懒、无力。人陷入一场春天的大水，随波逐流，花一样寂寞，然后无声地落下，让位于更加酣畅的绿叶。春天是一场盛事的开场，所有的锣鼓镲纷纷应景而起，是为了后面的更大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