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相报告

　　我有一个北京“款友”，人真是好。他的理论是，钱这个东西，只要挣到了足以让自己丰衣美食的数目后，其余全是为国为民为他人作贡献。于国家他积极纳税，于社会他慈善捐助，于他人嘛，可就便宜了他身边的我等一帮朋友。文人“以文会友”，他则“以款会友”。一到成都就呼朋唤友，聚会于银杏、公馆菜、海凌阁等处，一干人尽兴吃喝谈笑后，他悄悄在侍者弯腰送上的单子上签名。

　　最近一次，无意间我偶尔瞟了一眼单据，看到一个与我才搬回的一台高配置液晶显示电脑价格相同的数字。于是从那家宾馆的花园餐厅出来，奔驰车不走流光溢彩的大街，拣一条岔道往都市的背面走去——那就是破街陋市里，小巷深深处。来到一个大排档，叫了一堆鸡脚爪、鹅翅膀，就着两瓶啤酒，我才花了二十来块钱。

　　但款友吃喝得非常尽兴，这时才原形毕露地说：“只有在这种地方我才吃得香又吃得饱。”他一边说着，一边寻求知音一般看我，想引起共鸣。但他错了，我一点儿也没有附合他的意思。刚才是他买单，我“吃人嘴软”不好多说，此番是我自己掏钱，如果还不能直抒胸臆的话，做人岂不太悲凉了？

　　啃着一只硕大的鹅翅，我说你有没有搞错，这油污的地面、可折叠的方桌、塑料椅凳、不干不净的碗盏会讨你喜欢？你看清楚了，这装啤酒的玻璃杯油腻腻的，要不是啤酒泡沫遮盖着，肯定看得见漂浮着的油花花，难道你喝啤酒喜欢加点油？置于纱罩中的那些卤猪脚猪耳的，色泽鲜艳得可疑，你喜欢吃卤菜上点色？再加上摊主的刀法如此恶俗，胡乱切割几下，装盘端上来放到你跟前，你会喜欢？那你是有异食症呢，还是一个受虐狂啊？

　　款友被我劈头盖脸的一番话弄懵了，连叫：“等等，等等，刚才是谁在花园餐厅嫌贵来着？那里环境优美，情调高雅，地毯足有半尺厚，碗盏瓢匙要么细瓷的，要么纯银的，是你嚷嚷着要分饭钱的啊。到这里来了，又嫌脏乱恶劣档次低，你到底要什么？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我突然想到一家报纸教育现代女孩们要树立正确的婚姻观，要把爱情放在首位而不是把金钱放在首位，在分别讲述了没有爱情只有金钱的婚姻是如何痛苦、有爱情哪怕讨饭也如何幸福的两个小故事之后，最愚蠢的事情发生了，编辑居然提问道：你是愿意坐在劳斯莱斯里哭呢，还是愿意住在桥洞下面笑？女孩们毫不犹豫立刻回答：愿意坐在劳斯莱斯里笑。

　　想到这里，我对面前的款友说：“你的意思是这餐饮界要么高价宰客，要么低价糊弄，而我还必须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啊？难道就没有一处环境净雅、菜式美味、服务也好、价格也公道的餐馆？”

　　款友皱着眉头，看得出他正在启动大脑里的搜索引擎，我忙打断他：“你别忙活了，正是因为有你和以及你的同类，那种餐馆也许就真的没有了。正是你以及你的同类，极大地妨碍了本地的餐饮业的健康发展，你知道不知道？”

　　款友吓了一跳，说此话从何说起？我便说给他听。

　　其实一座城市的餐饮业，应该以这座城市的中产阶层为消费主体，如何把这一主体人群从家庭厨房中引出来，让他们把月收入的三分之一花销在饭馆里，使他们成为餐馆最正当也最持久的客源，这才是一个健康的餐饮业的正道。但因为有你这样的大款，更因为有比你还要挥霍无度的公款消费，餐饮业便无视自己的正道，一味贪图暴利，整个业界充斥着短期行为，呈现的是一派虚假繁荣的景象。

　　我接着说，一般来说，像大爷你这样人五人六的角色，鲜衣怒马地从奔驰车上下来，钻到穷街陋巷里，心中揣着的不外乎就是一份猎奇，一份忆旧。你哪里是吃饭来的？你是温故怀旧来的，可能想还原当年绿林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情状，可能回首平民生活而令你百感交集。你坐在大排档摊上，或许感叹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或者自鸣返璞归真的得意。这一切早被那见多识广的摊主觑破。他知道，脑满肠肥的人买糠窝窝头是干什么的？是用于治贵族病的，而你到他这里，是来寻找落难时日的那份粗犷和豪放的。于是他用粗枝大叶来感动你，用大而化之来迎合你，其中正好遮蔽他自己的低薄成本、劣质服务。人家摊主这对草民夫妻，他们原本老实善良得很啊，他们原本把桌椅抹得干净，把碗筷放得齐整，生怕你嫌他不讲卫生不够档次。但很快他发现，原来你不在乎啊，你觉得他们脏才有理乱才有味啊，他们正在努力改正的种种劣习你并不赞同啊，他们何乐而不改之？都知道只有挑剔的食客才能造就杰出的厨师，食客不挑剔已经是他的不对了，而你竟然追求的就是粗糙，就是简陋，就是马虎潦草——所以你这样的食客，简直就是对餐饮业的犯罪！

　　款友终于忍无可忍。他这才明白自己每次花大钱请我吃饭，其结果不啻于喂出个白眼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大声宣布：以后，再也不请你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