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中飞出一只阳光鸟

　　新华社记者 张严平 伍皓 浦超

　　14岁，正值多梦的花季，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多少欢笑、梦想和五彩斑斓的幸福！

　　然而，他没有。

　　12岁那年，他和妈妈被父亲抛下。从此，他学会了在每一个周末背起小木箱上街给人擦皮鞋，挣钱养家；他必须在每一天放学之后承担起一切家务，包括照料双目失明的妈妈；他没有穿过新衣服，他能记起的唯一美味是过年妈妈让他花2元钱买了一碗他一直盼望的炒米线……

　　他就这样走到了14岁，而且，还在继续走着。

　　苦难收走了他的花季，然而，却给了他一双坚强的翅膀飞向蓝天。

　　当我们面对这个叫杨英咏的孩子时，他的成熟和坚强让人几乎难以相信。

　　那一天，在他记忆里是永远无法抹去的灰色

　　杨英咏告诉我们，他最喜欢蓝天，那一望无际的蓝色让他感到单纯。因为在他很短的人生旅途上，已有太深的阴影，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个12岁孩子的全部欢乐。

　　他很小就跟随父母从老家重庆来到昆明，父亲在一家建筑工地打工，母亲在客运站干活，日子虽说清苦，倒也安宁。他上小学三年级那年，母亲蹬三轮送货时不小心从车上摔下，视网膜脱落，双目失明。她原本患有类风湿病，这一来雪上加霜，身体彻底垮了。全家只得靠父亲一个人的收入艰难度日。

　　父亲开始不喜欢这个家，常常几天不见人影。

　　2003年9月的一天，在杨英咏的记忆中是无法抹去的灰色。父亲说要出门打工，妈妈不同意，父亲竟张口斥骂，躺在床上的妈妈不停地哭泣。杨英咏吓坏了，流泪拉着父亲的手恳求他留下：“爸爸，你别走！妈妈看不见，我也要上初中了，你走了，哪个来照顾我们？”不想，他的恳求换得父亲的一顿痛打。之后，父亲卷起他的全部衣物，拂袖而去，再也没有音信。

　　那天晚上，小小的杨英咏抹干泪水，对自己说：“我要靠自己的努力养活妈妈！”他找来几块木板，做了一个擦皮鞋的小木箱，每逢周末，便背着小鞋箱上街给人擦皮鞋，擦一双鞋能挣一角钱。平日里他就到垃圾箱拣一些别人扔弃的塑料瓶等废品，卖给废品收购站。平均下来，他一天能挣2元到3元钱，除去缴纳每月100元钱的房租水电费外，他和妈妈两人每月的生活费仅有6元钱。他们的饭碗里一年到头顿顿是土豆菜叶子煮稀饭，偶尔炒上一小瓶炸酱，能吃一个月。他从没有吃过零食，从没有添置过新衣服，即使冬天，他也只穿着一件破旧的T恤和校服。

　　刚刚12岁的他学会了做饭、洗衣服、拖地；学会了傍晚到菜市场用5角钱买回一堆干瘪的“处理”菜；学会了照顾妈妈吃喝拉撒的全部日常起居。他碰到过多少难事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次中秋节，他想炒一点炸酱给妈妈换换口味，不小心锅里的热油飞溅到他的手上，烫起了很大的泡，妈妈让他买瓶红花油来搽，他舍不得，最后，妈妈逼他去买来，他搽了两次就不搽了，告诉妈妈：“省着点，下次烫到再搽。”

　　走出学校的大门，穿过一条狭长的巷子，登上了一幢楼梯没有护栏的老楼，杨英咏带我们来到他的家。“妈妈！”他温暖地叫着，推开门。

　　房间破旧昏暗，一眼望去，空寂而清冷。一边是一只煤气炉、两只碗、一把干瘪的菜叶；一边是几只矮小的塑料板凳、一盆泡洗的衣服；唯有那张简陋的上下铺木板床是这个房间里最好的家当。

　　一位面容浮肿、双目失明的中年女人坐在下铺边上，她仰着脸，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听到声音，兴奋地伸出手摸索着，当一把握住孩子伸过来的手时，她变形的眼窝里流淌出无限的怜爱和慈祥。“妈妈，你坐累了吧，躺一躺……”男孩横抱起母亲的身体，轻轻地往床上放去，他先放下母亲的上身，又放下母亲的头，最后把母亲的腿和脚平平地放好。

　　很久，我们说不出话来。

　　杨英咏告诉我们，看不见的妈妈无论苦到何等程度，每天一定要做的，就是摸索着在他的作业本上“家长签字”一栏中写下自己的名字———“涂焕英”，这让杨英咏深深地领悟了什么叫“永不放弃”。

　　永不放弃！这是苦难生活馈赠给这个12岁男孩的最珍贵的礼物。

　　2004年秋天，杨英咏小学毕业，不久，他接到了昆明市明德民族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上注明报到时要交200元学费，那个下午，他和妈妈几乎没有勇气踏进校门。最后，妈妈说：“你自己拿主意。”他想了很久，对妈妈说了一句话：“我一定要靠读书才能走出来，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他牵起妈妈的手，走进了学校。

　　当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交上学费时，他灿烂地笑了

　　年轻的蒋雁林老师至今忘不了初一年级新生报到的情景。到了下午，她发现全班新生都已注册完毕，唯有一个叫杨英咏的学生还没来。她走出教室，看到走廊拐角处站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她走过去，问了一句：“你是杨英咏？”男孩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光彩，对身边的女人说：“妈妈，这是我的老师。”

　　母亲几乎流泪了：“老师，我们没钱交学费，能不能让孩子先进来……”男孩没有说话，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老师。蒋老师永远无法忘记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她心里很痛。她把母子领进办公室，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为杨英咏缴纳了学费。

　　杨英咏成了校园里一只快乐的鸟，他爱打篮球，爱唱歌，他唱的歌大多带有同龄孩子少有的一种沧桑和坚韧，“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这首歌让他唱得激情酣畅。

　　杨英咏成了课堂上学业优秀的学生，他喜欢数学，也喜欢作文，那文字里透出的成熟远远超出一般的初一学生。他曾在一篇作文里写道：“人生有七个要素———健康、美貌、机智、才学、金钱、荣誉、诚信。在这七者中，如果失去其中一个会意味着什么呢？大部分人一定会告诉我：7－1＝6。但是生活中的经历却让我懂得了事实并非如此，当你失去人生七要素中的诚信时，那看似简单的算式7－1＝？的答案已变成了你最不想见到的‘0’。”

　　老师们渐渐地发现，这个交不起学费的贫困学生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他腼腆内向的外表下，是一颗灿烂澎湃的心。

　　年底，几个老师走进了他的家，终于吃惊地看到了那一间昏暗的小屋，那床上破旧的被褥，那锅里见不着几粒米的稀饭和煮在里面的两个土豆……所有的老师都落泪了，他们掏出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离开的时候，老师们都不再说话。

　　几天后，班主任蒋雁林老师做了一个废品收集箱放在教室里，她让大家把平日喝完饮料的空瓶子放进这只箱子，帮助一位贫困的同学。为了不伤害杨英咏的自尊，蒋老师并没有说出这位同学的名字，只是每个星期一次把收集到的空瓶子卖给废品收购站，换回十几元钱。这成了杨英咏母子的生活费。

　　杨英咏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他人的温暖，这更激励了他的自立向上。

　　2005年春节，初一吃过晚饭，外面响起热闹的鞭炮声，杨英咏想让妈妈也感受一下过年的气氛，便搀扶着她走到屋外看烟花。晚上9点，妈妈累了，他扶她回屋躺下，突然想到燃放过的烟花可以收集起来卖些钱。于是，他冲下楼去，大街小巷地跑，一直跑到夜里11点多，拖回了一大袋子“战利品”，过年后他拿去卖了180多元钱。新学期开学，他把这些钱和平时攒的钱凑成200元兴奋地拿给老师交学费，老师大惊，一问，才知道了这些钱的来历。那一天，老师的印象中，杨英咏笑得无比灿烂，可爱极了。

　　然而，家庭的苦难依然继续着。

　　2005年10月开始，杨英咏的母亲因长期营养不良，开始浮肿，最后发展到吃不下任何东西，几天后一个人在家中昏倒，被邻居发现送进医院。医生检查后，下了病危通知书，上面写着：系统性红斑狼疮、肾衰竭。

　　和班主任一起赶到医院的杨英咏拿着医院的通知书，一下子懵了。他不懂什么叫红斑狼疮，但他知道肾衰竭，学校曾有一个女生就是因为这种病死了。蒋老师尽量镇静地对他说：“现在救你母亲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你的困难告诉全班同学甚至更多的人，只有依靠大家，你的母亲才有希望！”杨英咏低下了头。

　　这天晚上，杨英咏躺在妈妈的身边，一夜没有合眼，想到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最疼爱自己的人可能会抛下自己而去，他无声地哭了，泪水打湿了妈妈脚边的床单。

　　他还想到，第二天同学们都将知道他的家庭情况，特别是他羞于启齿的关于父亲的出走。他们会因此嘲笑他吗？他不知道。

　　6点钟他准时起床，轻轻地给妈妈掖好被子，打好洗脸水，背起书包向学校走去，这个早晨，他的脚步异常沉重……

　　一颗拥有阳光的心灵便能飞上蓝天

　　蒋雁林老师猜到了杨英咏的心思，她决定让他和同学们做一次交流。周末，她主持召开了一次特殊的班务会，让全班同学公开讨论杨英咏的遭遇。会议以杨英咏答记者问的方式回答同学的提问。老师鼓励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提问率真热烈，回答坦诚勇敢。

　　其中一位女同学问：“当你在学校篮球场上奔跑抢球的时候，难道你忘了家中还有生病失明的母亲吗？”言外之意是杨英咏既然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就不应该有欢乐。

　　杨英咏说：“我们应该懂得把生活中一些事情分开。我的妈妈有病，我在家时就要尽力照顾好妈妈，支撑起家里的生活，这是我的责任。我来到学校，是一名学生，就应该尽全力好好学习，参与学校的各种活动。家庭的困难不应该成为自暴自弃的理由，作为学生，我和每一个同学都是一样的。而且我这样做，也是对我妈妈的最大安慰。”

　　有一位男同学问：“你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失去了许多同龄人应该享受的幸福，那你有什么得到吗？”

　　杨英咏回答：“我的家庭让我失去了父爱，失去了母亲的照顾，但是我却从中得到了在困难中站起来的勇气，得到了更多的一些对于生活的理解。比如，我的父亲让我很早就知道了什么是责任；另外，如果我生活在正常的家庭，我就会认为只有学习是最重要的，但现在我认为，比学习更重要的是人的道德修养，是不畏惧一切困难的精神力量……”

　　那天，同学们为他的回答把手掌都拍疼了。“大树因舍弃小草的娇嫩而变得挺拔；大海因舍弃小溪的纤细而变得宽阔……”几天后，杨英咏写下了作文《舍与得》。

　　这个少年挺着胸脯顽强地面对苦难。

　　他的妈妈得到学校师生捐款和社会上热心人的帮助，暂时在医院里住下来。他每天放学后便赶往医院照顾妈妈：端便盆，喂饭，喂药，擦拭身体……有时，他会背妈妈出去晒晒太阳。他幼小的身体使劲弯曲着，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走几步便回头轻语：“妈妈，把我的脖子再抱紧一些……”

　　自妈妈发病，医院已经下过六七次病危通知，但杨英咏一直鼓励妈妈和病魔作斗争，因为怕妈妈拒绝治疗，他一直瞒着妈妈，只说她患的是类风湿病。然而始终怀疑自己病情的妈妈患上了忧郁症，输液时常常偷偷拔下针头，等杨英咏掀开被子发现时，鲜血已混着针水淌了一床。他也背着妈妈抹过泪，但转过身来仍是微笑，他对妈妈说：“你病好了我才能好好学习。等我长大了，挣钱养活你！”

　　学习上，杨英咏始终保持着班级前5名的成绩；篮球场上也从不缺少他的身影。有一次他们班与兄弟班比赛，因为力量过于悬殊，比赛进行不久，他们就以14比40的比分大大落后于对方，大家无心再战。这时，唯有杨英咏鼓足全力在场上拼命地抢，拼命地跑。这场球他们输了，但杨英咏的拼搏给所有的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说：“结果只是一个分数，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哪怕只剩最后一个球，还是要尽力！”

　　杨英咏成了全班同学心目中的“精神领袖”，初一下学期选班长，他以高票当选。他曾在2005年第十届世界和平书画展国际青少年书画评奖中获金字塔银奖；在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中获三等奖；还多次荣获昆明市五华区“雏鹰少年”的称号。

　　我们曾问杨英咏，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梦想吗？他想了一下说：“还是实际一些好，我不想去做梦，只想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或许苦难使杨英咏失去得太多，包括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常常有的各式各样的不切实际的梦想。他成熟得有时让人心痛。然而，他因苦难而失去，更因苦难而获得。

　　告别时，他送给我们一篇他刚完成的作文，文中写道：“如果人生是一道风景线，那么只有在风霜雪雨的路上永不停歇才能看到更远更美的风景；如果人生是逆水行舟，那么只有在险礁密布中勇搏激流，才能感受到奋斗的充实；如果人生是一种锤炼，那么只有把握每一次机遇和挑战，才能锻造一个美丽的人生……”

　　一颗拥有阳光的心灵便能飞上蓝天。杨英咏———一只从苦难中飞向蓝天的阳光鸟……（新华社昆明4月10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