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的奶奶当母亲

　　借你的奶奶当母亲

　　大家感动，感动大家！

　　感恩的心

　　刘醒龙

　　那一刻，我第一次发觉，一生中最先学会、叫得最多、最了不起的称谓，竟然无法叫出声来。是5岁的女儿趴在怀里，冲着奶奶，响亮而又深情地替我叫了一声生命中最爱的母亲

　　过年回家，有一种东西总在堵着我的喉咙。

　　我们是在黄昏时刻到家的。从车窗里望见系着抹腰的母亲，孤单地等候在院门外的那一刻，我第一次发觉，一生中最先学会、叫得最多、最了不起的称谓，竟然无法叫出声来。是5岁的女儿趴在怀里，冲着奶奶，响亮而又深情地替我叫了一声生命中最爱的母亲。母亲灿烂的笑容，分明是冬日苍茫中最美丽的景致。我的心却紧得很，阵阵酸楚直往眼底涌:国庆节放长假我们曾经回来过，才3个月时间，母亲又老了，并且老得格外厉害。在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去看女儿绕在奶奶膝前撒娇并撒欢的模样，只用耳朵去听她们一声声“好奶奶”“好孙女”地相互叫着，相互说着我好想你呀！让我略感宽慰的是母亲的笑声不仅没有改变，甚至还在女儿的亲昵下，透出一丝逝去多年的娇媚。

　　家里人都晓得，母亲过分的苍老，主要原因在于父亲。81岁的父亲在所有事情上越来越任性而为，那貌似清醒明白的糊涂，让母亲既操心又难过。譬如他不让母亲洗被子，母亲没有听从，父亲便夺过被子，放到砧板上，用菜刀剁得稀烂……母亲心里有委屈，就会在儿女的面前一一数落。想着母亲这辈子太多的辛劳和辛酸，我们不由得也跟着抱怨父亲几句。然而，只要父亲那里有任何动静，母亲便即刻赶过去，那种敏捷与由衷，让满屋子的晚辈每每自叹弗如。

　　到家的第一个晚上，关起睡房的门，与太太一起感伤的话让女儿听去了。熟睡之后，她像大人那样长叹了几声。第二天，我抢先起床，打算做一顿早饭给母亲吃。正在忙碌，母亲出现了。她笑我这么多年没烧煤了，还能记得如何生煤炉子。母亲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随手将我正在做的各种事顺手接了过去。守岁的那夜，过了零点，我一再吩咐母亲好好睡一觉，那些该做的事，由我起床做。一夜好觉被邻居家的鞭炮惊醒，匆匆起来也放了一大串迎新年的开门吉响。无论我如何告诫自己，到头来一切如故，母亲轻轻地走过来，不用费力争夺，只需稍一抬手，我就放弃了为母亲分担点什么的诺言。

　　我想起前年母亲在武汉过年。母亲当时之所以同意在外面过年，是因为那一身折磨她多年的疾病实在不能再拖下去，答应我们年后上同济医院彻底治一治。为了陪伴母亲，我们要了一间温馨病房。手术之后的母亲从麻醉中醒来，顾不上疼痛就开始后悔，说治病哪能像住宾馆。无论我的稿费来得容易和不容易，在母亲看来都不应该如此为她花费。母亲住院的那半个月，是迄今为止我对她最为孝顺的日子。

　　这一回我的自责又有了新的内容:一个号称非常有自制力的男人，怎么就不如一个5岁的女孩？回家的第二天，女儿起床后，就拿了一只水杯，接着水龙头里的水，将母亲种在院子里的三畦白菜，还有她脚上的一双鞋和两只裤腿浇了个透湿。浇完水，女儿又操起扫帚，一遍遍地扫着院子里新产生的垃圾与尘埃。回家的几天，女儿一直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两件事。那一天，天晓得她是如何做到的，竟然将母亲轮换使用的两件抹腰中的一件系到了自己身上。

　　这么多年，记忆中唯一没变的是系在母亲身上的抹腰。母亲40多岁时就病退在家，此后的30年中，一件又一件的抹腰，也就是别处称之为围裙的，就成了她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时装。回家之前，太太拉着我特意去商场为母亲买了一件枣红色绣花中长棉外套，我们非常满意，拿给母亲试穿，母亲也非常满意。初一中午，大家在院子里晒太阳，我问母亲为何不穿那件新衣服。话刚说完，我就发现，那件新衣服早已穿在母亲身上。母亲在穿上新衣服的同时，亦随手系上那件沾着油腻、补有补丁的抹腰。我们将那件抹腰拿走，让母亲穿着新衣服漂漂亮亮过完大年初一。

　　母亲问她的孙女:“我到你家去住好吗？”女儿想了想才回答:“我家住7楼，奶奶你上得去吗？”女儿没有笑，我也没有笑，唯有母亲在那里开心地笑着，一切答案仿佛都不重要，就像母亲这辈子所走过的，70岁、80岁和100岁都不是目的，真正属于她的只有这些日复一日、让我这做儿子的想得心疼的实在小事。那一天，我将女儿叫到身边，故作神秘地问，将你的奶奶借给我当母亲好不好。女儿很快就明白我在逗乐，一边说奶奶本来就是你的母亲，一边像小猫小狗一样快乐地跑开了。所有的青春少女都是在快乐中渐行渐远，直到无踪无影，留下来陪伴终生的都是不再将爱字说出口来的老母，那才是每一个人的至亲。

　　刘醒龙，著名作家，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三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七届庄重文文学奖和首届青年文学创作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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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