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事

　　我要承认老婆同志句句在理，但是要我戒烟，你不如把我做掉。回你一句：士可杀，不可以戒烟。我有一作家朋友，胸中意境高远，不涉声色犬马，埋头著书立说，唯一嗜好，就是抽烟。就是这个唯一，他老婆也要来管一管，把脸拉长，劝他戒掉。他说你看我什么

　　说起抽烟我真是发蒙得早，“文化大革命”中我十二三岁，就偷大人的烟躲在厨房里一边抽一边攒劲咳嗽。后来不咳嗽，开始学吐烟圈。灰蓝色的烟圈一个一个从撮尖的唇间飞出，隐没于暗暗的墙角，仿佛是自己放出去一把鸽子，哨音消失于云朵，梦躲藏在看不见的远天，心中有浅浅的醉意。

　　到工厂做工后拿到工资，烟就抽得肆无忌惮，衣服时常有洞，这里那里，都是烟头的烙印。有一回刚发薪水，到商店里买来一包中华牌香烟，递一支给我师傅，师傅抽一口，肩膀脑壳耸成一个“山”字，手掌伸出来，紧紧捂住嘴巴，像一口气潜到水底，约有一分钟，才呼出一条青龙来，说：“这样好的烟，真的舍不得吐掉！”那时的烟都没有滤嘴，他一直把烟抽到火头烫手才扔掉。每一口都是这等形状，使我想起日本人喝茶喝出装神弄鬼的茶道来，我这师傅亦是抽烟抽出了烟道来。我认为他是为中国的烟文化作出了贡献的人。

　　前两年我在北京，认识一位大公司老板。认识之前有人介绍，说此人风度翩翩，很是有派。我于是细加观察，发现他抽烟与人不同，每支烟只抽十来口就掐灭在烟缸里。原来他的风度就是从这里来的。他抽的都是六十多块钱一包的软中华，使我想起我师傅的“山”字来。问老板何以如此浪费，他说你不知道，烟这东西，其实香就香在前面十来口，后面的不好抽，而且尽是尼古丁。我师傅是八级钳工，最会使榔头，估计他若活到今天，听了老板的话，很可能就一榔头敲过来，叫老板的理论溅许多红色标点。

　　不过老板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烟越是抽到后头，有害物质肯定就愈多，所以烟头是应当留长一点扔掉，不要舍不得。有一年我参加一个学习班，班上有各色人等，其中有一位是公安局搞刑侦的，开着会就睡着了，手里还夹着根燃着的烟。一会儿烟头烫手了，突然惊起，又如常人一样坐直，腰硬硬的，眼里精光四射。按他给我的说法，他的工作没有日夜，所以睡眠很破碎，有一点时间就不干别的，眯一小会儿。但是眯过去就不会醒来，怎么办？那就是夹一根燃着的烟，待它烫手了，就算是休息了一回，再起来公干。这情形有点像看一场电影，故事演完，银幕出现两个字：再见。

　　老板是浪费，但浪费换来了有派的风度；侦探也是浪费，但浪费换来的是准确的睡眠。

　　我不需要浪费，因为我不需要风度，也多的是睡眠。当然有时候也懒得睡，比方说同朋友搓麻将，一搓搓一通宵。经常是身上带两包烟都抽完，天又快亮了，问对面抽烟的伙计还有没有军火，伙计说他也没有了，怎么办，手气刚刚上来，就此结束牌局心有不甘，但是没有烟抽也根本熬不住，只有在地上捡烟头。三个两个，烟丝集中起来，扯张纸卷成筒，一屋子空气又是蓝色的了。在地上捡烟头，这种行为俗称“打狗”。

　　抽烟抽到“打狗”的份上，原是很悲哀。不过悲哀是事后才会发现，当时感到的，却只是兴奋，仿佛是拾到了金元宝。⑥3

　　□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