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妖董桥

　　◇钱红丽

　　十几年前，非常受用董桥的文字，潜心收寻。到了后来，突然转身过去，甚至有了不屑—别无其他，就是，若一想到他六十大几的人了，依然华丽繁复不改（我是说文风），不免有点叫人打颤。曾经，看过他一幅小照，头发及肩，面瘦若骨，像风干的鲳鱼，钢琴初弹，忽然就扭过头来，对着镜头拍照。这样的姿势即便有一点点“造”，但，在年轻人眼里

　　后来就不看他了。内地杂志里偶有铺陈，也都跳过去—有那么一些在街头看见鹤发鸡皮的“老妪”满唇桃红的辛酸无奈。而许多年老的太婆一向执意偏爱桃红系列，像似要重新红花绿柳东山再起……

　　有一回，同事拿一本他的书回来，我略略可惜，向来口无遮拦，惋惜道：你还看董桥？言下的意思，你都这么大了还贪吃甜点？在我早都腻歪了。好在同事不以为意。倒是我又速速觉出不妥来，于是就把所有的不是全部转嫁到攻击这个老妖本身，极尽刻薄之能事。

　　董桥一向的文风，就如同他坐在钢琴前，原本繁星晓月修竹摇风的，一路下去，也是酣畅疏朗圆润。可是，坏就坏在——他忽然扭过头来，那么地一看，就破了所有的风致。通俗点讲，就是他为文的“造”，不忘我，不沉浸，懂得适时地扭过头来抛眼风给你，这样的事，对老男人极受用，对读者未必，甚至吃力不讨好。媚，得看什么场合，闺阁楼榭里的事情移植到广稠阔大的人间，未免鄙俗。当然，董桥的媚跟广大女性的小媚断不可同日而语，他的是大媚，高级的，不落俗套的媚。毕竟，是有些态的，所有的态都得端出来，他的则也端得方正周到，但骨子里有时又露一些异常来，宛如潘金莲孝服里面藏着的红衣，硬是被眼尖的武松窥着了。

　　春节离芜回庐，装N蛇皮袋书上车，硬是把早年的董桥一一遗下。

　　老妖为文善于藏拙，妆，化得也比较精致，方方面面均用脂粉掸子扫到，仿佛没有破绽。实则，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连微笑都是经过事先对镜梳妆过的。

　　棱角毕现的文字，好就好在酣态可掬。港岛专栏传统悠远，一拨拨地下来，相比，我喜欢陶杰些，他的有些政论文章甚至口不择言，但，始终有一股少年之气充沛其间，可不比老妖董桥严丝密缝。政论非老妖的长项，他的如鱼得水处体现在古玩收藏上，什么李湘兰扇子上的蝇头小楷，什么漆器的斑纹花泽，于老妖笔下娓娓而来，也是点到即止，懂得刹时收梢，全仗800字的专栏风格决定的，所谓训练有素。写专栏唯一的好处，就是锤炼文字，避免滑至裹脚布的深渊。

　　其实，现在，我仍系统地观看这个老妖的文字，好比听他弹钢琴，音乐是好音乐，不待他扭头摆态，我便掩面而下。有一点促狎的心态。

　　老妖一直以来为媚态所蛊惑，日日濒水照花，不舍得弃颓靡而投素朴……但，这也是有市场的，一代一代青年，前仆后继地青春期，是要用繁复来洗礼的，后来进入漫长的怀疑期，要么习而成之，要么把老妖甩掉，仅此而已。

　　当然，没事时听听钢琴曲也是好的，总比固守内地为山野梆子久久包围来得博雅一些。

　　近读晚明小品，累着了，就抓过老妖的书来，听听他弹颓靡的钢琴，歇一会，又把正途归至晚明的东西上。晚唐、晚明、晚清，都是那么让人拙拙地爱。老妖在我这里，就成了惆怅余晖，他毕竟是有古文国学的底子的，我没有对他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