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

　　九叔长得清瘦，而且白脸白皮，不像个农民，倒像个城里坐办公室的知识分子，每月有六元工资。事实上他也是我们大队的知识分子——大队会计。从祖林寺民办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参加过一天集体劳动，没力气挖田犁地，也不会做农活，因此他的手上没有茧巴。我几岁时，就听大人讲九叔的笑话。九婶长得五大三粗，两人结婚后，因为没有生育常割孽，九叔毛了就动手常被九婶按倒在地，这时九叔大喊：妈呀，快来救命啊！他七十多的老娘就来救儿子。这事是不是真的，我没有考证过，我入小学，九叔已离婚了，九婶改嫁，不出一年就

　　九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文化大革命开始，九叔就被借到公社“无产阶级宣传队”，任务就是写标语。 我在小学二年级时目睹了九叔写标语的风采——

　　在一片石崖上，先让一个人从侧面爬上去，用绳子将石灰桶从上往下吊，九叔站在长长的木梯上，用一把扫帚挥舞，很从容，很气派。

　　九叔从一个生产队写到另一个生产队，这片山崖写到那片山崖，几乎一年四季都没有空过。九叔的字大气，标准，全是标宋，真难为他老人家了。我们公社的干部很得意，时不时地请县上的区里的领导来看九叔的标语，仿佛那些标语是谷子麦子棉花，能吃能穿似的。

　　九叔写标语也上过当，有次他到秦家山十一大队写评《水浒》的标语，刚好那儿有座水库，产鱼，大队就打些鱼来招待九叔，他一高兴喝起酒没有把管，不知不觉喝多了，下午写标语时把“《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们都知道投降派”中的那个“人”写成了“大”，差点让他进学习班，还是那个掌梯子的发现得早，找来把斧头，将那个字的石片削了一层才了事，从此九叔再不敢在写标语前喝酒了。

　　七五年，九叔因写标语有功，被评为县里“评法反儒批林批孔”积极分子，还得了个很精致的毛主席语录本，回到队上成了金宝贝，人人争先恐后地来瞻仰。可好景不长，到七十年代末，标语越来越少了，可九叔写标语的劲却愈来愈大，三天不写，他的手发痒，脚发凉。最后没人请他写标语，他把家中的门卸下来，大书：斗私批修。

　　九叔疯了。后来，九叔左手提个石灰桶，右手拿只棕扫把，一路走一路写。再后来九叔不再拿扫把了，出门随手捡根木棍树枝，也能写出规规矩矩的标宋来。有人说，九叔就凭这手字，到大城市也找得到饭吃。可九叔还没到大城市，就进了精神病院。据说，他一进医院，见门口的告示牌就有气：标语怎么能这样乱写？明明该用宋体，他用隶书，不是乱弹琴么！

　　九叔再没有离开过精神病院，现在大约六十多了，好多人早忘了他，只有那几幅还没有全蚀掉的标语提醒人们，当年曾有个写标语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