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理发师》的遗憾(沈善增)

　　有一句一再被提起的名言，电影是门遗憾的艺术。看《理发师》，不由得叫人想起这句名言。

　　《理发师》最大的遗憾，就是陈逸飞先生已经故去，他再也听不到关于这部他倾注了心血与生命的作品的或褒或贬的评论，那些他认为正确或不正确或部分正确的意见，再也不能为他以后的创作提供参考。

　　陈逸飞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周小寒医生的好朋友，因周小寒医生的关系，我和他在四十一年前吃过一顿饭，以后就缘悭一面。但我对他的创作还是比较关注的，这倒不是因为周医生的关系，而是他当年画的“鲁迅”。如果画家也有成名作的话，那么，我认为那幅“鲁迅”就是陈逸飞的成名作。那时，出名的有两幅“鲁迅”，一幅是汤沐黎的，正面刻划，题目好像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脸部线条峻峭的病容的鲁迅，背后有许多书。另一幅陈逸飞的，侧面的鲁迅，指间夹着一支烟，长长的烟灰，显示鲁迅在沉思中已有好长时间。汤沐黎的那幅，知名度很高，好像上过《红旗》杂志的封面，但人们看好的还是陈逸飞画的“鲁迅”，因为他有构思。在“三突出”的语境中，在唯恐不正面的心理压力下，这点构思，同时也承担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因而会使人眼睛一亮，感到作品的难能可贵，感到画家的聪明智慧。那时，文化生活很枯燥，所以我特别对看画展有兴趣，而陈逸飞的作品，在每次画展里总能给人以特别难忘的印象，是画展中的一个亮点。在“鲁迅”中表现出来的与众不同的艺术个性，在以后的画作中以各种形式不断地展现出来，形成了陈逸飞风格。我不太懂画，不能用理论术语来概括陈逸飞风格，我只能说，就像美国犹太作家辛格说的，这个故事只有我能说，陈逸飞的画，也有能让人一眼认出这是陈逸飞所画的东西，有非陈逸飞莫属的东西。包括后来被一些美术界人士诟病的行画，我觉得那种情调、那种意韵，还是非陈逸飞画不出来。也许其容易模仿，但容易被模仿的原创作品，至少不该因为模仿者众多而使其价值降低，倒可以说，陈逸飞创造出了一种时兴的绘画语言、绘画流派。

　　回过来说《理发师》，遗憾的是，陈逸飞的电影作品，缺少他的画作中的那种非他莫属的东西。不能说陈逸飞不用力，不殚精竭虑。如果从艺术创作的态度来说，陈逸飞绝对是敬业的，绝对是一流的，但艺术品的价值并不是仅由艺术家的创作态度决定的。也不能说陈逸飞没有才气，不知道如何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理发师》的镜头无疑是很美的，说它是活动的油画也不为过，影片一上来俯拍的日本兵蹲伏在壕沟里的画面，极有视觉冲击力：但电影可以因这些因素而增色，却难以仅靠这些而立起来，特别是像《理发师》这样类型的影片。《理发师》的文学本是不及格的。首先没有确定是什么风格类型的。好像要体现出一种荒诞感来，但因为没有真实可感的细节支撑，荒诞感变成了描写的走样、浅薄的搞笑，变成了啼笑皆非的尴尬。这样，精美考究的镜头语言，就好像是插在牛粪上的鲜花，遗憾哪遗憾。

　　看了电影回家想想，其实文学本的问题虽然严重，却是不难解决的。谢晋对电影文学本的要求就很高，几次特别把李準请来改写剧本。陈逸飞既然相当看重这部电影，目标是要人们记住陈逸飞拍过一部《理发师》，并真的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么，他对文学本的失察留给我们的就意味深长了，就不仅仅是操作层面的问题、艺术技巧的问题、个人智慧的问题了。

　　我们不该批评他去搞电影，去开拓绘画以外的新的艺术领域。他的勇于开拓的精神，我一直是很钦佩的。但我们也不能因为为故人讳、为朋友讳、为贤者讳，就对《理发师》的缺点讳莫如深。所以，我觉得最大的遗憾是陈逸飞已经故去，如果他活着，即使再尖锐的意见，即使他再不以为然、不能接受的意见，只要是真的为了他的作品好，为了使他的艺术水准更上一层楼，我相信，终究他是能从中汲取有益成分的。现在这个遗憾是再也无法弥补了，那么，我们只能寄希望于通过对《理发师》的成败得失的认真讨论，使其真正成为中国电影的一块不该忽视的铺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