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劳动的思索

　　邓刚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劳动光荣”这四个字，只有劳动才有衣穿有饭吃，只有劳动最美好最可敬。那时到处贴满了工人抡大锤、农民扛钁头、妇女挥扫帚扫大街的宣传画。这种劳动的形象也是革命的象征。因此，你只要想到光荣和光彩，就会想到这些沉甸甸的锤头钁头和汗水。

　　可同时我也充满了矛盾，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一些人干搬呀抬呀挖呀的沉重工作，父母就会严肃地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否则就会像他们那样吃苦！更令人不解的是，凡是犯了错误的人，特别是干部，都会打到底层去抡大锤扫大街刷厕所；而且还不断地把一些所谓“思想有问题”的知识分子分期分批地送到农村或工厂劳动。为此，在我的小脑袋里总是疑疑惑惑地觉得，光荣的工作是学习不好、思想有问题的人干的工作。一种简单而沉重的劳动方式，在宣传上捧上了天，在社会实践中却又遭到如此贬低。久而久之，人们恰恰会不尊重劳动进而嘲弄劳动。

　　今天，我们终于弄懂了一个早就该弄懂的道理，劳动不仅仅是抡大锤扫大街流大汗，不仅仅是用四肢的力气，而更重要和更深刻的是用头脑思索，也就是说智慧的劳动。劳动尽管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劳动所产生的价值却有大小多少之别的。一个人抡大锤打铁，挥镐刨土所创造的价值，与一个科学家的发明创造是无法比拟的；一个人的管理、指挥和策划的精确，会使成千上万的劳动者受益，反之，便会造成千百万的劳动力损失。过去我们总认定地主和资本家不劳而获，躺在那里靠劳动人民养活。可是资本家要是真正地像猪一样躺在那里不管理，不计划，即使是家产万贯也早就破产破落和破败了。过去我们总认定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绝对是不劳而获，其实是我们忽视了智慧的劳动。美国微软公司老板比尔·盖茨，原本只是一个爱好电脑的青年，由于勤奋学习，刻苦钻研，凭着他的智慧劳动，几乎就在一宿之间成为闻名世界的亿万富翁。这说明头脑的劳动比四肢的劳动有着天壤之别的价值。

　　可是，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从来就没瞧得起智慧的劳动，也从来没把头脑的劳动当做劳动，所以就经常蛮横地把知识分子赶到农村和工厂里，让他们滚一身泥，流一身汗，美其名曰“劳动改造”，逼着他们头脑中宝贵的知识闲置和废弃，成为只能挑几桶粪，打几块铁，或种几亩地的简单劳动力。这种荒唐和荒谬竟然持续了那么多年，至今还在一部分人的头脑中作怪。

　　近些年来到大学讲座，同学们向我提问，扫大街是劳动，坐办公室是不是劳动？我说当然都是劳动。同学们又问，既然都是劳动，为什么我们一个劲儿地喊扫大街光荣，就好像坐在办公室里可耻似的。我立即语塞。我不是不能回答，而是我们过去简单粗暴无知的时间太长了，一个几乎不成为问题的问题，你都很难解释清楚，甚至越解释越糊涂。所有的劳动都是光荣的，可我们非要把劳动形式分成三六九等，艰苦的劳动环境就喊光荣，舒适一点的劳动形式就不算作劳动。我在工厂里挥焊枪干了二十多年，每天爬铁架，上高塔，累得贼死，但只要美美地睡上一宿觉，第二天照样又精神抖擞。可自从当了作家，最累的工作也不过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但写完一篇文章或一部作品时，那种劳累却不是睡一宿觉就能恢复过来的，有时长达数天都昏昏沉沉地感到乏累。一个人的筋骨肌肉累了，会很快地休息过来，但一个人的头脑和“精神”累了，却很难休息过来。这些年来的统计让我们清楚地看到，用头脑工作的知识分子，死亡率远远高于体力劳动者。倘若你真要分出个什么劳动最光荣或一般光荣来，我倒感到用头脑的劳动者应该排在前面。

　　当然，一切劳动都是光荣的，只要你尽心尽力地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就应该理直气壮地感到你的光荣价值。我们再也不要故意把某种劳动形式高喊光荣了，那样就会产生一种副作用，也就是人们更瞧不起“劳动光荣”这光彩的词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