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山南

　　◆刘伟馨

　　1我想去一个地方，那是一个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我喜欢旅游，对我来说，游走，虽不能说是全部的生活方式，但至少，身体和心灵，在游走的过程中，得到了巨大的释放。

　　很久以来，我想去一个地方，那是一个我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天蓝、云白、阳光灿烂；那里散布着高山、神湖、雪域；那里矗立着金碧辉煌的寺庙、飞舞着五颜六色的经幡、闪烁着永不熄灭的酥油灯；那里，我们可以看到美丽的藏族姑娘穿着五彩的藏袍围着篝火跳舞的年轻身影；那里，可以听到手拿转经筒的老妇向着心中的圣地一步一叩首地艰难跋涉的脚步。那转转不停的经声里，那老妇人的眼神里，流淌出多少古老、神秘和魔幻的故事和传说，传递着它恒久而又独有的魅力……

　　这就是西藏。

　　二十多年前，我在大学读研究生，在众多作家作品中，我首先迷上的就是马原、扎西达娃关于西藏的小说。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西海的无帆船》，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等小说，不仅成了我日后小说研究的主攻方向，而且，从此，去西藏这块遥远、神圣的土地，成了我心中永久的期盼。

　　很难想象，当听到报社让我4月下旬随“奇瑞‘双新’登顶西藏之旅——探访山南·圣藏之根”文化考察团，对西藏进行文化考察时，我激动得几乎窒息，只感觉心脏在强烈地撞击着胸腔。这是我还未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就已经感受到的“高原反应”！

　　在晕晕乎乎之时，我的灵魂已经出发，我的耳边响起了才旦卓玛清亮不羁、带有原始野性的声音：“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这歌声，把我带回到童年时代。原来，对西藏的向往，从潜意识算起，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如今，我最急切的愿望，是想扑进数十年流逝的岁月，让梦变成一个圆。

　　2当人们向神山走去，是在追寻先民的足迹

　　从上海——成都——拉萨，我跨出贡嘎机场，感受的并不仅仅是温度的变化，海拔的高低；我感受到最大的变化，就是我的视线被无限度地拉长了，以后几天，当我走进山南，这种感觉就愈加明显。我可以无拘无束地眺望远方，而不必担心任何高楼大厦会阻隔我的视线，我可以让宁静的心灵随风而逝，飘向神山圣湖，而不必忧虑喧嚣的俗尘，会顷刻遮蔽我的双目。我从大都市滚滚的车流、人流，突然来到这个寂静得只听到空气流动的世界；我从大都市逼仄得难以容身的空间，突然来到这个可以张开双臂尽情飞翔的天地，内心的感慨，无以言表。

　　从上海到西藏，陌生和惊异，是我的第一感觉。似乎，与之打了几十年交道的汉字第一次让我失去了感觉。抵达西藏的当日，我宿在泽当。头有点晕，还有点痛。我知道，这是高原给我的见面礼(泽当地区平均海拔为3600米)。躺在宾馆里，静听窗外飒飒的风声，还在为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而称奇。我看了一下地图，发现自己来到一大堆有着奇奇怪怪地名的地方，比如：泽当、曲松、浪卡子、错那……而这些地名对我毫无意义。这时，我更加真真切切地有了来到异域的感觉。西藏的地名很有意思，以后几天，在我游历山南的日子里，我更多地了解了它们形形色色的丰富内涵。

　　在西藏，我所看到的山前，总有一个“拉”字，据说，这是对山的尊崇，因为“拉”就是“神”的意思。比如“念青唐古拉山”、“岗巴拉山”、“雪波达拉山”、“波拉山”等等。藏语“错”便是“湖”的意思，像“圣湖”——“羊卓雍错”、“拉姆拉错”、“纳木错”和“玛旁雍错”等就是。

　　至于泽当，藏语意为“猴子玩耍的坝子”。初看起来，有些讶异。其实，它里面包含着一个故事：远古时期，一只神猴秉承观世音菩萨之命来到贡布日山上修行，这时，一个罗刹女来到神猴身边，要求与神猴结合。如果神猴不答应，她就要去和魔鬼结合，生下无数魔子魔孙。神猴在征得观世音同意后与罗刹女成婚并生下六只小猴，后来繁衍成了西藏人类社会。贡布日山前的这一大片坝子，传说就是群猴玩耍的地方。

　　那天早晨，我伫立在这片“猴子玩耍的地方”，放眼凝望贡布日神山，想象着藏民族先民繁衍的母体，在阳光下是怎样一种景象。经过时间的洗涤，经过历史的沧桑，藏民族走到今天。当人们向神山一步步走去，我知道，这是在追寻先民的足迹；当人们向神山顶礼膜拜，我知道，这是在向祖先表达内心最虔诚的尊崇与感激。

　　3山南，“圣藏之根”

　　在西藏山南游历的日子，常常使我处在一种激动的状态中。我凝望高山，高山苍凉而厚重；我凝视江水，江水苍茫而恒久；山南，有着高山一样厚重的历史；山南，有着江水一样恒久的时间。它叙说，沉默；它见证，忘却……

　　山南是圣藏之根。山南有令山南人足以自豪的第一：这里有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以及为他所修建的藏地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这里有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墓为代表的唯一一个藏王墓群；第一个佛堂“昌珠寺”建成于此；第一个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庙“桑耶寺”落成在山南；西藏第一块农田“索当”、第一个村庄“雅砻索卡”是记录西藏农耕文明的实证……

　　我抵达山南的第二天，就去了桑耶寺。桑耶寺位于山南扎囊县境内。那天早晨，冷风飕飕，我们来到渡口。我看见了雅鲁藏布江。

　　面前的雅鲁藏布江水无语轻流。我惊讶于它的宁静，惊讶于它的澄澈。而当我第一眼看到雅鲁藏布江的时候，简直不相信这是一条日夜流淌的大江。我真的以为，这只是大自然的一抹色彩！雅鲁藏布江太静、太纯了，让人不相信它是“真的”。在它的上方，冈底斯山脉绵延不绝。

　　毫不怀疑，当我走近桑耶寺，阳光在桑耶寺的金顶闪烁，我的心随之一震，这里就是公元779年吐蕃王朝第五代赞普赤松德赞时期建造桑耶寺的地方吗？尽管桑耶寺后遭火灾，于18世纪重建，但我仿佛看到了桑耶寺落成后，赤松德赞率文武官员参加开光典礼的盛况：开光之日，桑耶寺人山人海，赞普坐于金座之上，人们跳起欢乐的舞蹈，唱着欢乐的歌，伞、幢以及飞幡，漫天飞舞，几乎遮蔽了中午的太阳，使得飞禽雀鸟也没有了飞翔的地方……据《贤者喜宴》记载：“其时，吐蕃之所有地方神及人聚集起来，举行不可想象之歌舞游宴，吐蕃地区幸福安乐甚于天庭，所举行之幸福喜宴，为时一年之久。”

　　这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

　　桑耶寺的“桑耶”有“出乎意料”的意思。它的中心主殿——“乌孜大殿”吸收了西藏、内地和印度的构造风格，确实“出乎意料”。底层采用藏族建筑形式，中层采用汉族建筑形式，上层采用印度建筑形式，在建筑史上，这样的建筑格调是非常罕见的。

　　曾到北京游玩，北海公园的藏式白塔，像一只洁白的大花瓶，无花自妖娆。我一直以来就觉得她像一位披着婚纱的新娘，纯洁而高贵。如今，我来到了它的故乡，我又一次见到了它美丽的姿影。在藏风熏染之下，在桑耶寺香烟缭绕之中，白塔更显得神秘而富有灵动之气。的确，这里是藏式白塔的母邦，白塔以此为正宗。它与红、绿、黑塔共同组成桑耶寺塔群。

　　在桑耶寺和昌珠寺，我时时被浓郁的宗教气氛所感染。佛龛、长明灯、烟雾，还有虔诚的信徒，手捻佛珠，口诵经言，对心中的神明，长跪不起……宗教已渗入西藏人的血液里、灵魂中。在西藏，可以看到转山的朝圣者，为了一睹神山，净化心灵，他们义无返顾，踏上朝圣者之路，一去数月，餐风宿露，一步一磕头，使朝圣之路，成为一条发光之路；在八廓街，信徒们转着经，一圈一圈、没有止息；一代一代，生生不息……这里蕴涵着一种执著和追求，而这种执著和追求，已成为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

　　我还踏访了雍布拉康和藏王墓。

　　雍布拉康位于乃东县东南约5公里的雅砻河东岸、扎西赤日山山头上。远看雍布拉康，整个像一只腾越的母鹿，寺建在鹿腿上，所以，被称为“雍布拉康”(“雍布”是母鹿，“拉”是后腿，“康”是宫殿)。雍布拉康的规模不大，但它耸峙山头，站在它的脚下，抬头仰望，给人无限制地接近上苍的感觉；登临其上，又有居高临下，阅尽人间沧桑的况味。也许，高处不胜寒。当我们的车折返之时，那头母鹿，渐行渐远，渐远渐微，让人渐渐生出一种孤独、凄凉来。

　　曾读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记得先生对李白的《忆秦娥》词大加赞赏：“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这大唐气象的辐射从藏王墓上可见一斑。藏王墓是公元7-9世纪各代吐蕃赞普的陵墓群。它位于山南琼结县宗山的西南方。前临雅砻河，背靠丕惹山，整个墓群面积为10000平方米，现共存有10个陵墓。各墓封土高大，高出地表约10米。站在它面前，我会没来由地出现幻觉：每当夕阳在山，红光满天，整个黄土堆积的墓葬群，放眼望去，金灿灿一片辉煌，竟没有一丝墓地的苍凉，有的是千年不变的王霸之气。于是，我想到了英雄。胡夫，一定是英雄，只有英雄才配得上金字塔；同样，松赞干布也是英雄，是一个年轻的英雄。当他与文成公主携手进藏之时，其奋发之意气，岂是小乔初嫁时的周瑜所能企及的！范文阑先生认为，“文成公主出嫁到吐蕃，是汉文化输入的标志”。是他们支撑起了藏王墓，支撑起了民族友好、强盛的信念。这里，安息着吐蕃的英雄和汉的英雄。

　　4用身体去亲近雪山，去膜拜雪山，去祝福雪山

　　远离城市，远离喧嚣，在山南的日子里，就像被洗涤过一样，我感到宁静和通透。

　　我在雅鲁藏布江边，看到江水拍打小船，背景是连绵的冈底斯山脉，我感到那是一种恬淡的美；去错那的路上，我们突然看到远方的一座雪山——雅拉香波雪山，山头被白雪覆盖，而金色的太阳闪烁其上，亮亮的，晃人眼，我感到那里有一种澄静的美；在驱车行走的路上，牦牛、绵羊成群结队，悠闲地啃着牧草，那是一种和谐的美。我看到空阔的远方，孤寂地走来一个背着竹篓的藏民，我不知她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这让我揣测许久……

　　从泽当到错那，再到勒布，是我终身难忘的一段旅程。错那海拔4330米，到那里我已有了高原反应，我没有料到当我昏昏沉沉地离开错那，沿途会看到那么令我惊诧的雪景。越野车刚刚驶近波拉山口，车窗外就一片飘雪，越野车盘山而上，道路两边大雪漫漫飞舞，极目而望，远近山体白雪覆盖，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一片白色的世界……渐渐地，雪越下越大，能见度越来越低，我的感觉是前后左右被雪花团团围住，似乎要被它裹挟而去。我仿佛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世界。说实话，在雪山上穿行，我可以用惊叹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第二天上午，从勒布返回错那，又经过了那片雪山，那里早已雪过天晴，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皑皑的积雪上。我们都停下车，去和白雪亲近一会儿。我感到那会儿我真正体会到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心情。我仰天躺在雪地上，尽量地用身体去亲近雪山，去膜拜雪山，去祝福雪山，去感受雪山的心跳……

　　5西藏，我会再一次投入你的怀抱吗

　　去西藏游历，很难说不是一次精神的历练。然而，仅仅是几天的时间，还谈不上走进西藏，或者说，走进西藏的深处。有人说：“将一个深沉的西藏最浅层次地留在走马观花者的脑海里，仅此就够他们炫耀一辈子的。”我是一个走马观花者，但我不会为了炫耀而炫耀。西藏会告诉我一切，并且已经告诉了我许多……

　　我崇拜法国女藏学家大卫·妮尔。她在98岁生日曾亲笔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我该死在羌塘，死在西藏的大湖畔或大草原。那样死去该多么美好。”大卫·妮尔是个一生对西藏充满热爱、崇拜和敬佩的人。也许，我不可能成为她那样的人，但对我来说，西藏，已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西藏，我还会再一次投入你的怀抱吗！？

　　雅鲁藏布江

　　雪山

　　雍布拉康

　　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