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在一居室大打折扣

　　涂名

　　爹妈在收拾东西，在北京住了一年，他们准备回家。

　　我没有挽留，客气一下都没有。

　　经验是，如果房子小到一居室，你还要表示孝心，跟爹妈同住，孝心会大打折扣，代之而来的是积怨。

　　不相识的人我去帮助，朋友我去宽容，为什么对爹妈，我的心竟有些冷。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是不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我为什么不能包容一切？

　　长时间与爹妈相处，打我记事起并不多。小学随父亲读书，每个周末家人才可团聚一次。

　　上初中二年级，一家人才真正在一起。这个时期，适逢我的成长叛逆期，在武侠与言情小说的浸润下，我有了十足的江湖气，看谁不顺眼就找几个弟兄收拾谁（被收拾的通常是三好学生），看上人家的东西就去哄抢（还是三好学生），没钱花就强借不还（仍是三好学生），这样下来的后果是成群结队的老师上我爹那里告状。

　　我收拾别人，我爹是怎么收拾我的呢？其一，语言极尽恶毒之能事。比如我在初三的时候亲自给某帅哥递交了一份情书，该帅哥的班主任将情书转交到我爹手中，这有点儿像现在的举报人际遇，转了一圈，回到了被举报人手上，于是被举报人变本加厉地打击报复举报人。我爹获得了第一手的猛料后，开始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大致意思是牵扯到风尘女子（即使是风尘女子，也有爱的尊严啊）。

　　其二，偷看我的日记。我爹作为一名从教多年的人民教师，竟然无视我的隐私，竟然无情地剥夺我言论自由的空间。这件事情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我们失去了谈判和解的可能性，在此后的一年时间里，我拒绝了我妈多次的从中斡旋，与我爹保持冷战状态。

　　我记事起与父母同在一起的两年时间，就在这种激烈的冲突中消磨殆尽。

　　到了高中与大学，只是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省亲，由于常年在外上学，所以每次回家，总能受到较高规格的接待，他们平凡的生活与我成长的变化成为两条平行线，各自平稳地运行。在运行过程中，他们微薄的薪水维持两个孩子上学（他们还有一个比我大的儿子），我知道他们的艰辛。尤其是，自我上大学开始，学校实行并轨收费，这又从某种程度上加重了他们的负担。要补充的是，无论他们有多艰难，他们都给了我足够的经济支撑。

　　2004年我举债买了房子之后，2005年3月开始装修。等一切搞定了打算把爹妈接过来，让他们享受。

　　节外生枝的是，他们那个比我大的儿子2005年初被炒了鱿鱼，从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台资企业的中层打工仔一夜之间变成了流民。为了逃避现实和维持虚荣，他们那个比我大的儿子以求学的名义到了北京，爹妈也被他召唤到北京服侍他的起居饮食。

　　我的生活换成另外的情形。一个一居室住四个成年人，相互干扰多过相互体贴。

　　我喜欢简洁的居家生活，所以我常常会把一些可用性和观赏性都很小的东西送人，留自己喜欢的和必用的，但我每送走一样东西，我的爹妈都会肝肠寸断，即使是扔掉一块抹布，他们也会黯然神伤好几天。

　　前面说过，我是读书人，除了爱美，喜欢穿奇装异服，接下来就是喜欢读书和写文章。对于我的文章，我爹很是不屑，对于文章中的疯癫他们常常是噤若寒蝉，两个人常常找个僻静的场所展开讨论，对我的未来表示出无限的绝望。他们原本是想拿着我写的文章给他们的同事炫耀一下，好给他们长长脸，但由于文章背离了他们普遍的价值观，所以他们羞于与人谈起我的专著。

　　至于服饰，带给他们的蹂躏更是深重，露脐的露背的露肩的衣服占据了整个夏天，好不容易熬到了冬天，各式乞丐服饰又让他们脆弱的心理防线几近崩溃。对于长年坚持看新闻联播和有着马列主义信仰的他们来说，这一切都让他们无所适从，他们企图动用长辈的权威来予以制裁的行径也无以得逞。

　　我们真正的内在的冲突跟居家生活已经没有关联。

　　我所在的小区是一个刚刚拆迁完的小区，很多外地来北京做小生意的人没有了店面，他们不得不摆地摊，于是遭到城管的没收罚款或驱赶，我爹竟然说应该整治。我忍不住回击，我们也是外地人，我们也是平常人家，我们应该能体会那些摆地摊的人在北京生活的不容易。

　　我几乎要重新审视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爹妈，我也要重新审视我自己，这样的审视让我的心境渐渐冷却，冷却到与他们无话可说。我告诉自己这样不好，要宽容，有容乃大。可这么多年来，我又养成了另外的处世习惯，按自己内心的真实指挥自己的言行，不想说，没话可说就不说，敷衍一下也不愿意。

　　我能埋怨上帝这精心的设置吗，把奢侈无度的我安置给艰苦朴素的爹妈，把崇尚自由的我安置给老古板的爹妈两种的极致被上帝活生生的安置在了一起。这种安置的罪魁祸首应该是那个媒人吧，我应该怨恨那个媒人吗？

　　但当春天来临，我感动并欣喜于万物复苏的时候，我又想到，无论是上帝的设置，还是媒人的撮合，现实的情形是爹妈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可以感动可以欣喜可以痛苦甚至可以想不与他们说话就不与他们说话的生命。回答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先有鸡，才会有我这无限可能的蛋。是他们，给我生命并养育我。

　　所有这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脱《圣经》里所说：爱，直到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