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消逝的梅树

　　今晨起来怦然心动，忽就想起要去看它——一棵枝繁花茂曾经挺立在大院东北角的腊梅树。

　　如一次郑重的赴约，我仔细修整着自己。悄然戴上搁置已久的专为校正近视加散光

　　然而，在它曾经挺立的地方，除了溜溜冷风寂寥而不甘地来回行走外，眼前却是一片什么也没有的空旷。像先前一样，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下，未能抓到梅树的枝梢，却抓了一把寒凉。心头一阵颤动，不久，不断升腾的暖意抵达冻僵的指尖，一些些地驱逐着寒凉。温润恍惚中，那棵梅树又花朵满枝地浮在面前，很快地，淡淡的幽馨向四周弥散……

　　静静地，时间凝固了。我的思绪在它的花枝间穿越，缠绕，飘荡。

　　它是在人们对它爱却又不懂如何去爱中招致的损毁啊。

　　当初，在所有进住大院的树木花草中，唯有这棵梅树显得与众不同。它是在三九严冬带着满树灿然盛放的花儿款款到来的，来了，就自成一片洁美的风景，使空阔的大院立时有了支撑和附依，改变了周围的荒凉和人们目光的寒意。由是，沉闷死寂、单调灰郁的大院，因了一树花的盎然临照，骤然生动鲜活起来。无数惊喜的鞋子聚积在腊梅树下，它点亮了一双双讶然浩荡的目光，干枯的垂槐被激活了，诗人的笔下柔润若水，思绪雪片般地纷纷飞扬，那是独特的审美向度：梅花是火的语言／在每一道细小的筋脉上／都悄悄镂刻着生命的奥秘……甚至连一些刻板的男人也情愿性别缺失，手持瓶杯，一朵朵翼翼小心地捡拾着落梅。梅诗，梅韵，梅香，梅的体息在大院飘溢，大院被梅声梅气整个儿地覆盖了。

　　这样的一棵梅树，原本已十分难能地实现并完成了自己，可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人们总是觊觎完美且对之穷追不舍，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在一个寻常的日子，一位管理大院的花工做出了不寻常的决定，他要实施折磨了自己许久的一个想法：为使这棵梅树长得更旺更加硕壮繁茂，就狠着心用斧锯斩断了它的枝梢，它那几乎大半截的身子。这个初衷是美好的，残酷是为了更好更美，祖传的植树经验并未错，只是无论什么事儿，一旦做过了头，就注定会带来灾祸。

　　灾难因爱而降临。

　　发现梅树奄奄一息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我碎裂的心呼号着奔向它，如去见一位病危的亲人。任何话语都已多余，我们无言地相互对视着、凝望着、体会着，忽然我就泪流不止……

　　它那被斩断肢解在地上的躯体已了无踪迹，仅剩存下来的一部分残枝丑陋而无奈地随便指着虚空，指出一个撕心裂肺的伤痛和茫然；铅灰色的干虽更加铁青枯瘦，可奇怪的是，那惨遭利刃的刀口处，却没有一滴汁液。这是一棵不肯流泪的树啊。令人想不到的是，在目不忍睹的伤枝上竟还存留着一朵花，这唯一的一朵完好无损正在开放的花——它是梅树的旗语，是梅树弥留之际留给大院的最后的微笑。

　　一阵惊心的飒飒声由远而近。我怔了一下，立刻感到铺满梅枝的稠密花朵在面前有节奏地起伏跳动。时间和意识全都模糊了，我环视寻找，只见梅树下尚未融化的一处雪地上留有一枚清晰的脚印，印痕的掌心处，宁然躺着一朵飘落的梅花。这朵落花十分水灵，与许久以前梅树遭杀伤时我见到的那朵唯一的花，从方位上看，它和它刚好呈对角相望，由此不仅令人很有想法，还可判断有人已经先我来过这儿了。而且，而且他或她与梅树的关系非同寻常，不然，这朵落花为什么不在别处而偏要安卧在这只脚印的掌心？那么，来人是谁，他或她是否也像我一样因痴爱而伤怜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内心的复活中重温一次重逢的喜悦。不是吗？此刻，梅树分明就站在我面前，光芒稀薄的太阳月亮般静然置放在梅枝间，而那些花儿，那轻柔舞动的梅花正是月亮开出来的。我再次伸出手去，果然就拉下了一根梅枝，它颤动着，花瓣上一些精致的水珠不肯坠落，我从这任意的一朵花里读懂了整个的冬季与春天。

　　梅。只这一声轻呼，就耳绝了闹市的喧哗，心寂了功利的浮躁，我感到它的枝桠已伸进了我的体内，成了我的骨骼，而那些花在寂灭和虚无中开出好听的声音。此前，刚刚从一本书上记下的话语倏忽从我的脑海里跳了出来：这是件奇怪的事儿，我既看见我的眺望，又看见我在眺望。我的抚过梅朵的指尖已开始流泪，被紧紧牵着的梅枝在泪水里温润湿软，不是无助与悲伤，是凛然长存的生命秘密。

　　原来，原来这棵梅树并未消逝，那被损毁的只是它的形、它的影、它的幻象、它的梦……而真正的它一直就生活在无数颗心无数双目光的簇拥之下。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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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华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