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

　　■文/陶方宣

　　童年的家园总是那么美丽：青绿的菜畦，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眉豆花，眉豆牵着细红的藤蔓，一直缠绵到我家那乌黑的鱼鳞瓦屋檐上，屋后是一些竹子和乌桕，河湾里泊着轻巧的乌篷船，一缕炊烟飘过水泡般的小石桥逶迤远去———

　　我们那时候，缺着门牙，七岁也许是九岁，常常去菜园里摘谁家的枇杷和桑椹，枇杷很难摘到，倒是桑椹从篱笆上探出来，用竹竿一敲，熟透的桑椹像红雨一样，有一次我穿着白衬衫，衬衫上立马开出了无数朵小红花。篱笆外一片青草池塘，塘鲤鱼跳出水面抢跌落的桑椹，长满浮萍的水面不时发出哗的一声，哗的一声。母亲怕我失足落水，总在一旁守着，她有时举着一枝带绿叶的桑椹过来，像举着一枝梅花。母亲的面庞犹如一轮满月，竹布衫子绣着一朵栀子花，她常常带着我们用虾罾扳虾子，河虾细小透明，吃到嘴里脆嫩。有时候我也和三子他们去田沟里捉黄鳝和泥鳅，泥鳅黄鳝滑头滑脑的，需要用毛灰拌拌才能剖。要是落雨就好了，我们就能吃到巴掌大的戏水鱼和荸荠大的田螺，特别是田螺，用香油一炸，放上青蒜叶，就成了日后离乡的我怀念不已的乡土美食。

　　春天，田蛙叫，杏花落了一些，桃花开了一些。母亲或是到菜园采春韭或是到池塘捞浮萍，总是撑一柄红红的油纸伞在篱笆夹着的村巷里慢慢走，一圈儿伞骨齐整整的，伞面是深红色的油纸，破了两处，也用同样颜色的油纸补着。油纸伞收拢了，就挂在照壁那根雕成鲤鱼状的木勾子上。

　　但天总是下雨，母亲也总是撑着油纸伞进进出出，伞面映照得母亲面庞红润润的，我在伞下缩着脖子随母亲捞浮萍喂小鸭，一大片黄毛小鸭跟在后面吵闹。或者，母亲坐着小木盆去摘菱角，我和母亲一人坐一头，我高擎着雨伞，木盆新油了桐油，在菱角菜上犁出一弯白白的水路。雨温柔地下，在伞面上绽无数小小雨花，河堤上圩田里，零散着三朵五朵油纸伞，春天，就充满色彩与情调。

　　还记得每逢下雨天，母亲就带我回到外婆家，我们带上一些红纸包的董糖和新麦子贴的饼子，当然少不了天青色的腌鸭蛋———走过一片黄的油菜花，走过一片紫的紫云英，就到了外婆的村庄，门口一棵乌桕树上垒着鸦巢，照壁上也有一把油纸伞，伞的皱折里仿佛藏着无数岁月与故事。外婆撑着它在雨中步履蹒跚，教我唱一些乡间民谣。外婆是二月二去世的，就埋在河堤上，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母亲带我去上坟，细雨中坟头一片草色如烟，母亲撑着油纸伞默立，远远的河湾，一片高高低低的瓦檐让炊烟笼住，雨雾烘托着三星两点灯火。

　　很多很多日子寂寞地过去，母亲老了，酷似当年的外婆，她常常给我打电话，没头没脑地就是一句：二子，什么时候回家？我漂泊得太久了，在上海这座浮华都市，我不知道哪儿是我的家园？我已经淡忘了江南那些青梅竹马、炊烟牧歌，淡忘了那把红红的油纸伞。

　　哦，母亲的油纸伞，我童年的补了补丁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