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该为孩子之死负责？　——张潇艺与《守望者传》

　　一个13岁孩子的悲剧故事；

　　一个“网络成瘾综合症”的极端个案；

　　一个亲子关系的沉重话题……

　　谁该为孩子之死负责？——张潇艺与《守望者传》

　　“六一”特别关注

　　文/魏雅华

　　13岁的天津少年张潇艺在网吧连续游戏36小时后，从24层高楼跳楼自杀。为此，张潇艺的父母于今年5月13日，将《魔兽争霸》经销商神州奥美网络有限公司告上法院，索赔人民币10万元，并呼吁我国建立完备游戏软件管理制度。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受理了这起公益诉讼。

　　张潇艺之死

　　2004年12月，正在上初中二年级的13岁的张潇艺，突然跳楼自杀。

　　张潇艺的家住在大楼的21层。这天早上，他吃过早饭，对父母说，我去上学了。但他没有坐电梯下楼，而是上了大厦的顶层24层。

　　对张潇艺之死的事后调查表明，张潇艺的自杀并非一种非理性冲动。于是，张潇艺的自杀，便有了深究和讨论的价值。张潇艺从小就是一个胆子特别小、性格特别温顺的孩子，所以他的父母对儿子的自杀毫无预感。13岁的张潇艺，是天津市博文中学初中二年级学生。在老师的眼中，张潇艺爱玩，但并不淘气，小学升初中时，他以平均分92分考上了重点中学，算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这样一个热爱生命的孩子，却选择了跳楼自杀，这听起来既有悖常理，也让人难以理解。

　　张潇艺自杀前，在楼顶上留下了遗书，这就成为了破解少年跳楼之谜的重要依据。

　　张潇艺的遗书不是一份，而是四份。除了留给父母的一份外，还分别写给“暗夜小组”、“师父”和“新唱片公司”各一份，只有在写给父母的遗书中，使用了本名，其他三份落款分别是“守望者”和“小徒弟”。这是在他短暂的人生旅途中，他曾经拥有过的，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几个不同的身份。

　　在写给父母的遗书中，张潇艺说:“我是个垃圾，真正的垃圾，什么都干不好的垃圾”，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张潇艺的心理充满了挫败感，他是以一种深深的自责与自弃，来向父母告别的。

　　而在其他三份遗书中，所展现的才是真正的张潇艺，一个魔幻迷的张潇艺。在这三份遗书中，到处可见“角鹰骑士”、“复仇天神”、“转世重生”等字眼。

　　事后，他的父亲找了他的几位同学，解读了他的遗书，才知道儿子提到的“角鹰骑士”、“复仇天神”都是网络游戏中的人物。“暗夜”是张潇艺玩的网络游戏中的一个种族名称，“守望者”则是这一种族中的英雄，也是在游戏中的虚拟角色。而“暗夜小组”是他和其他四位爱玩网络游戏同学的代称，“师父”则是教会张潇艺玩游戏的另一位同学。

　　在死前一个月的考试中，张潇艺有四门功课不及格或刚及格，总分从全班20名落到了50名，这让他的父母感觉到了孩子的异样。尤其是每逢星期五，他回家就晚。他的父亲想看看他到底干什么，于是就从校门口开始偷偷跟着他，果不其然，他进了一家网吧。在网吧内，张潇艺和另外一位同学刚开机，就被父亲逮住了。他的父亲看到儿子刚办了一张上网卡，里面已经充上了50元钱。儿子坦白说，上网的钱是从每月100元的饭钱里省下来的。

　　100元本来便不多，刚够吃饭罢了。可他居然能从这点钱中抠出一半来，可见，他比吃饭更加看重游戏。

　　从网吧出来，父亲说，我没打他，也没骂他，我想一点点感化他。由于把每月的午饭钱省下来打游戏，身高1米75的张潇艺，瘦得只有43公斤重。

　　世界大战

　　然而，父与子的对抗终于在一个夜晚升级了，那天夜晚，父亲进儿子的屋里拿东西，突然一推门，儿子在惊慌中把桌上正在写的东西藏进了抽斗。父亲问他:你在写什么？

　　儿子说，个人的隐私。父亲说，“什么个人隐私？我看看不行？”

　　儿子不肯，父亲便抢。抢过来一看，父亲发现，儿子正在偷写网络游戏小说。暴怒的父亲当场撕碎了整整三本。当时他不知道，儿子的另一个抽斗里还藏有四本，这个初中二年级学生，已根据游戏中的情节，写成了近8万字的小说，小说的名字叫《守望者传》。

　　2004年12月25日，圣诞节。这天早晨张潇艺对父母说，学校有考试，会晚些回来。到了晚上八点，老张发现儿子还没有回来，这才意识到儿子可能又去了网吧。他决定去找。附近一带，大概有二三十家网吧。父亲挨着家地找，但是没找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张潇艺终于回家了。看小孩子那可怜样啊，小脸儿煞白，两眼发乌。掐指一算，不吃不睡，整整36个小时。家长的愤怒变成了心疼。老张真恨不得狠狠地揍他一顿，但一看他那样儿，心又软了。

　　一进屋，孩子就说，爸，我错了。说张潇艺是个乖孩子，没错儿。做了错事，还会向父亲认错，就凭这一点，他就是个好孩子。父亲的心立刻软了，对他说，知道错了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张潇艺还是和平常一样，六点出了家门，借着走廊里的灯光，写下了四封遗书。张潇艺在遗书中说:“来世如果我还是人，我一定会是最好的孩子！——张潇艺绝笔”

　　经过鉴定，北京军区总医院医学成瘾科开出了一份张潇艺死亡的医学证明，鉴定张潇艺患有严重的“网络成瘾综合症”，国际通用的术语是IAD。张潇艺父亲的诉讼代理人张春良提出，张潇艺之死，主要原因在于他所沉迷的网络游戏所带来的潜在危害。

　　负负得正

　　也许，这位不幸的父亲至今都不知道孩子真正的死因。他并不清楚他在暴怒中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也许，我们不该再责备这位不幸的父亲。可我们又不能不为这个惨痛的故事寻找答案。

　　他撕碎的是这个孩子心中最神圣的东西。他撕碎的是这个孩子心中最痴迷、最向往的东西。他把这个孩子心中的世界全都撕得粉碎了。

　　孩子心中的世界与父亲心中的世界，常常是两个迥然相异的世界。当这两个互不兼容的世界爆发“世界大战”时，孩子往往是处于劣势的弱者。于是，悲剧从此发生。两个彼此相依并深深相爱的人，变得互相伤害，我们不得不对天发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说，张潇艺死前毫无征兆。不对，张潇艺死前是有征兆的。张潇艺选择了“过把瘾再死”。于是，他去了网吧，实际上，他采取了一种最激烈的对抗方式——不让我去，我偏去。他不吃不睡，在网吧里，淋漓酣畅、痛痛快快地玩了整整36个小时，旷了两天课。这是他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玩他所钟爱的游戏了。

　　他明知这会激怒他的父亲，可他还是这样做了，他要报复父亲，为了他被撕碎的小说。

　　也许，严格地说，这位不幸的父亲并没做错什么，换成别的人、别的孩子的父亲，也会这么做。当全社会都把电子游戏视为“精神海洛因”的时候，这样做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而这恰恰是我们全社会的悲哀。

　　如果我处在张潇艺父亲的位置上，我不会这么做。我也是一位父亲，但我绝不会这样做。

　　第一，我绝不会去抢孩子的笔记，特别是孩子已声明这是“个人的隐私”。即使是孩子的父亲，孩子的法定监护人，也不能闯进这块禁地。不要说去抢，未经孩子同意，我看都不看。

　　第二，我更不会撕碎孩子充满稚气的小说，我会为他的作品惊喜不已。

　　当一个痴迷魔幻的孩子，在动笔写作以电子游戏为故事蓝本的魔幻小说时，这个小魔幻迷，“精神海洛因”的受害者，已经“负负得正”，成了“精神海洛因”的受益者了。他已经从走火入魔，到了得道成仙的新境界了。已经是“柳也暗，花也明”的“又一村”了。

　　当然，我之所以会得出如此与众不同的悖论，可能是因为我是一位科幻作家。我不能要求天下所有的父亲都和我一样。可我得把这个道理，讲给天底下所有的父亲。

　　我在此处写下这段文字，并不是说，张潇艺之死应由他的父亲负全责。张潇艺之死他的父亲是误打误撞者，而《魔兽争霸》经销商神州奥美网络有限公司是这片雷区的布雷者，他们应负主要责任。

　　采写手记

　　电子游戏没有那么坏

　　世间的一切原本就不是绝对的。电子游戏并不一定像大家想的那么坏。说电子游戏是十恶不赦的“精神海洛因”，太片面，太偏激。太幼稚，也太无知。

　　孩子对电脑的认识，大多是从电子游戏开始的，电子游戏是电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入口。电脑之所以如此让人入迷，电子游戏是它那不可抗拒的魅力的重要部位。张潇艺的父亲并没有为张潇艺在家中配置电脑，可他并不知道，这反而使张潇艺患上了强烈的电脑饥饿症。

　　他宁可不吃饭都要去玩电子游戏，而且一头钻进了网吧，逃离了父亲的监管视野。

　　我想说，我家中本来便有台电脑，可我又为我的孩子在她的屋中，配置了一台高规格的、速度更快、容量更大的电脑，以便她痛痛快快地玩游戏。还给她买正版的游戏软件。我的想法是让她玩个够，别让她总是处在饥饿中，别让她饥不择食。让她玩，天塌不下来。

　　2004年高考，她以全省32万考生中名列第81位的优秀成绩，上了清华大学的录取线。但为了她热爱的专业，她进了位列中国三甲的名牌大学浙江大学，成为了电子工程系的学生，现在，她已上大二了，正同时攻读多个学位。

　　电子游戏不仅是个大产业，还是一门大学问。中国首富的陈天桥，不就发迹于网络游戏吗？而且，电子游戏还是个朝阳产业，前途无量的无烟工业。

　　电子游戏就像汽车，它每天都在杀人。中国每年死于车祸的，都在十万人以上。一场海湾战争，打了三年，美军不过死了两三千人。可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大声疾呼“消灭汽车”呢？这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阻止的，甚至还不能放慢步伐。

　　什么样的孩子是好孩子？好孩子不应该只有一个标准。我的孩子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好孩子，在外人看来，我似乎是一个很成功的父亲。可很少有人知道，在对孩子的教育上，我内心深处的挫败感。我在孩子的身上，看不到我的影子。她拒绝成为一个作家，但我坦然接受她的拒绝。她是以“扼杀天才”为己任的应试式教育制造出来的一个美丽的模特儿。

　　我叹息，我无奈。我的孩子可塑性强，她成功了。张潇艺的可塑性差，他失败了。可张潇艺难道就不是一个天才吗？我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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