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夜话越来越“形而上”

　　一谈人生，一谈姿态，俩人就呛上了，女的觉得男的是自大狂，没治了，男的觉得女的巨傻，没救了……

　　段落三 越聊越起劲儿，谁都不服谁

　　一谈人生，一谈姿态，俩人就呛上了，女的觉得男的是自大狂，没治了，男的觉得

　　生词解释：拿我堵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容不得对方发牢骚提意见，兵来将当水来土掩，一棍子打死。

　　粗俗化运动：假高雅未必真艺术，假清高未必真性情，快到民间去！越俗越好玩儿。

　　戒断针：这里指经过粗俗化运动的洗礼后，对所谓的“艺术”嗤之以鼻、避之唯恐不及。

　　反转儿上狠了往哪边拧都不脱扣的人：形容严重拧巴的家伙，横竖都掰不过来了，好受不了了，废了。

　　盗版敌敌畏：盗版DVD影碟的搞笑称谓。

　　小还滋事：“小资”的最新定义。

　　（一聊大，一聊飞，一聊到“谁是作者谁是人民”，谁都有自己的一套，一争论，就把积怨都挤出来了，继续听吧，看自大狂是怎么舌战幼稚病患者的。）女：明天的戏还拍呀？

　　男：听你的。

　　女：你这人，一点责任都不肯负。你心里另外有人了吗？

　　男：你甭管我，你甭替我着想。你就想你自己，最大限度演下去你和自己的关系会不会严重恶化到无法弄的地步？会，放弃。咱们也实行以自己为本，凡事都往十年后想，十年后还是不是事？我愿意你一想起我，都是良好回忆。我一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发现一生的时光都度过了。往后就是熬天数，尽快熬干尽快熬干。

　　女：你能别那么多话吗？

　　你话太多了，我这刚要想点儿事都被你岔了。

　　（厕所里。冲水声还在发出最后的呜咽。抽臭机正在开动猛烈旋转。女人一言不发，掐了烟跟他失肩交臂而过，进了厕所。女人梳洗了一番，精神了许多，拿着一管肉色的唇油往嘴上涂。受到男人的注视，白了他一眼。）女：我能说实话吗？

　　男：能。咱们就是为说实话才坐到一起来的。

　　女：我不是太有信心对你———说实话。你知道组里人背后都叫你什么？那个自大狂。

　　简称大。大来了，大走了，大又郁闷了。当然了，导演都是自大狂。

　　男：我想说我都承认。我不反驳。演员都不是自大狂。

　　原来我压抑了你。接着控诉。

　　女：你是表面平等对谁都很客气的样子，因为平等牛逼，你想有那种品质。你瞧你现在看着我的样子，一副对我很容忍的样子。

　　男：我点头也不行？

　　女：我已经习惯你拿眼神否定我了，没关系……我不是笨蛋。在你眼里，总是谁谁谁成一摊了，放眼望去，一摊一摊的———你说那都不叫艺术，叫货，货走得快不快。

　　男：显然是编的吧？显然是不懂吧？我是经过粗俗化运动打了戒断针的，“艺术”这种病人说的话要能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能立刻倒地而死，———我最多说那不叫玩艺儿。我为什么暴怒？你首先问我这戏打算拍给谁看，才说你对剧本有担心，爱情写得不够，您担心当代年轻人可能不爱看。对不对———对、不、对！你不承认就是默认了。

　　女：我没说错你吧，你现在就在强加我。

　　男：我这不是强加，我是在非常理性地和你共同回忆当天的情况，还原事实真相。我问你谁是当代年轻人———你吗？

　　咱们谁都别代表别人说话，就代表咱们自己。我这是写人，写命！我说没有当代年轻人，只有痛苦的人，绝望的人，愤起与自己叫劲的人，反转儿上狠了往哪边拧都不脱扣的人，沾沾自喜———小资就是这种，刚到一大楼里被录取为碎催，俩月挣个车轱辘钱够上街买点假名牌盗版敌敌畏，知道点儿人名，就美了。小还滋事！

　　（自大狂不承认自己是自大狂，反唇相讥说女演员是在为自己的逃避找光明借口。什么艺术不艺术、为不为人民服务的？谁是真正的观众？谁是当代年轻人？谁是小资？没有！都没有！只剩下拧巴的人了，就看谁拧巴的更严重了。谁都别觉得自己比别人牛。女演员被喷烦了，酒都被喷醒了，肚子空了，饿了，嗷嗷待哺。）（待续）□王朔（北京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