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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真好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6月20日05:58 河南报业网-河南日报

  

下雨天,真好
一清早,掀开窗帘看看,窗上已洒满了水珠,啊,好极了,又是个下雨天,雨连下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屋里挂满万国旗似的湿衣服,墙壁地板都冒着湿气,我也不抱怨,雨天总是把我带到另一个处所,在那儿,我又可以重享欢乐的童年。

  那时在浙江永嘉老家,我才六岁,睡在母亲暖和的手臂弯里,天亮了,听到瓦背上哗哗的雨声,我就放了心。因为下雨天长工们不下田,母亲不用老早起来做饭,可以在热被

窝里多躺会儿。我舍不得再睡,也不让母亲睡,吵着要她讲故事,母亲闭着眼睛,给我讲雨天的故事:有个瞎子,雨天没有伞,一个过路人见他可怜,就打着伞送他回家,瞎子到了家,却说那把伞是他的。他说他的伞有根伞骨是用麻线绑住,伞柄有一个窟窿。说得一点也不错。原来他一面走一面用手摸过了,伞主笑了笑,就把伞让给他了。

  我说瞎子好坏啊!母亲说,不是坏,是因为他太穷了。伞主想他实在应当有把伞,才把伞给他的。在熹微的晨光中,我望着母亲的脸,她的额角方方正正,眉毛细细长长,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的启蒙老师说菩萨慈眉善目,母亲的长相一定就跟菩萨一样。

  雨下得越来越大,母亲一起床,我也跟着起床,顾不得吃早饭,就套上叔叔的旧皮靴,顶着雨在院子里玩,我把阿荣伯给我雕的小木船漂在水沟里,中间坐着母亲给我缝的大红“布姑娘”,绣球花瓣绕着小木船打转,一起向前流。

  天下雨,长工们不下田,都蹲在大谷仓后面推牌九,我把小花猫抱在怀里,自己再坐在阿荣伯怀里,等着阿荣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胡豆剥了壳送到我嘴里。胡豆吃够了再吃芝麻糖,嘴巴干了吃柑子。大把的铜子儿一会儿推到西边,一会儿推到东边,谁赢谁输都一样有趣,我只要雨下得大就好。下雨天老师就来得晚,他有脚气病,穿钉鞋走田埂路不方便。老师喊我去习大字,阿荣伯就会去告诉他:“小春肚子痛,睡觉了。”老师不会撑着伞来找我,母亲只要我不缠她就好。

  五月黄梅天,到处粘糊糊的,母亲走进走出地抱怨,父亲却端着宜兴茶壶,坐在廊下赏雨,院子里各种花木,经雨一淋,新绿的枝子顽皮地张开翅膀,托着娇艳的花朵,父亲用旱烟袋点着它们告诉我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红。大理花与剑兰抢着开,木犀花散布着淡淡的幽香,墙边那株高大的玉兰花开了满树,下雨天谢得快,我得赶紧爬上去采,采了满蓝子送左右邻居。玉兰树叶上的水珠都是香的。

  唱鼓儿词的总在下雨天从我家后门摸索进来,坐在厨房的条登上,唱一段秦雪梅吊孝,郑元和学丐。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听,晚上就在大厅里唱,请左邻右舍都来听,宽敞的大厅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气灯,发出嘶的声音,煤气灯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开心,雨哗哗地越下越大,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地也敲得越起劲,唱孟丽君,唱秦雪梅,母亲和五叔婆听了眼圈儿都哭得红红的,我就只顾吃炒米糕、花生糖,父亲却悄悄地溜进书房做他的“唐诗”去了。

  八九月台风季节,雨水最多,那时没有气象报告,预测天气好坏全靠有经验的长工和母亲抬头看天色。云脚长了毛,向西北飞奔,就知道台风要来了,走廊下堆积如山的谷子,几天不晒就要发霉,谷子的霉就是一粒粒绿色的麴,母亲叫我和小帮工把麴一粒粒拣出来,不然就会越来越多。这工作真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来,麴会越来越多,我就可以天天滚在谷子里拣麴,不用读书了。

  如果我一直不长大,就可以永远沉浸在雨的欢乐中,然而谁能不长大呢?到杭州念中学了,下雨天,我有一股凄凉寂寞之感。

  有一次在雨中徘徊西子湖畔,我驻足凝望着碧蓝如玉的湖水和低斜的梅花,却听得放亭中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弄笛人向我慢慢走来,低声对我说:“一生知已是梅花。”

  我也笑指湖上说:“看梅花也在等待知已呢。”衣衫渐湿,我们才同撑一把伞归来。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笛声低沉而遥远,然而我却仍能依稀听见,在雨中……⑥3

  (琦君,台湾著名作家,原名潘希真,1918年生于浙江省永嘉县。1949年赴台,旅美多年。本月7日病逝于台北。)

  (台湾)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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