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老伴董冰写“老家”

　　写这篇文章完全是一个特殊的经历。

　　起因是有这么一本书——《老家旧事》，是一个特殊的人写的一部特殊的书，写得又特别好看，会给念书的人以特别的启示。

　　写书的人，是一位老夫人，叫董冰，是河南籍著名作家李先生的老伴，典型的家庭妇女，农民出身，没上过学，结婚之后才跟李学认字和写字，生了6个孩子，解放后上过一些日子的识字班，仅此而已。谁也没想到，她居然写了一部书。

　　李第一次患脑血栓病基本康复之后，就任文学馆馆长。由于工作关系，我和李一家人慢慢熟悉起来，也和这位大嫂见过多次，但说话不多。她不爱说话，几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知道她是一个贤妻良母式的主妇，对病后的李照顾得无微不至。李本是一位热情之至的人，此时对这位妇人更是赞不绝口，甚至情不自禁地写过文章赞美她，公开发表，题目叫《糟糠之妻不下台》。读后引得大伙儿抿着嘴乐，但无一例外都有同感，觉得李亏得有这位大嫂，身体才恢复得这么好，活得依然有滋有味。

　　有一天，她的儿女悄悄告诉我，老太太偷偷地在写小说呢，谁也不给看，只顾自己写，写完了就锁起来，没有人知道她写的是什么。李说，她一肚子故事，记忆力又特别好，写出来就是好东西。不过，她写的东西，也不让李知道。

　　成了一个谜。

　　这个谜一直保持到李去世之后，渐渐被人遗忘。

　　忽然，有一天，家里接到一个电话，说老董找我，吓了我一跳。以前李发病，每次都是董大嫂给我打电话，叫我快去救命，以致我一听是老董的电话就不免有些紧张。电话里老董说，她写了一本书，准备出版，要我为她写序。我估计就是那个谜。我请她赶快把稿子拿来，她说“中！中！”

　　我花了两天把稿子仔细念完。惊叹：竟是一部非常好的书。

　　中国的事很怪，穷归穷，可是有文化，认真写出来，把那穷境如实道出，竟是绝好的文章。

　　不得不佩服中国这个大国的历史了。唯独有这么丰厚文化的古国才能出现这样的老妇人，没有上过正规学校，拿起笔来，如实写来，所经所历竟成千古奇文。看她写的任何一段，都有丰富的内容，非常细致，枝微末节上多角多棱，非常出彩。这种东西，凭想象是没办法做到的，她所写的一些民俗，对不少人来说可能闻所未闻，但是只要记下来，天然是富矿，价值极大。不管是过年，是结婚，还是出殡，讲究得很，一道一道，数不过来。她所写的书，完全可以当大百科全书里的民俗解读用，对拍电视拍电影是非常有用的好东西。真的，现如今，到哪儿去找这么有具体细节有味道有地方色彩的现成的又失传了的描述啊。

　　董冰笔下的“穷”，没有一点政治上的框框，是“纯”的穷。

　　原因是她不是作家，她没受过训，没学习过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脑子里没有阶级斗争的观念。在她那儿只有生活。她不用把她知道的一切都装在“筐”里。她没“筐”，她直接把一切都简单地托给你，原汁原味。这个更厉害。

　　董冰的书的最大价值在于，她在最普通的定位上，不动声色地为中国妇女的命运塑造了一个大典型。一言以蔽之，这个典型就是苦的典型。

　　过去有许多作品是着重描述中国妇女的苦难的，但其中被叫好的，多半是两种：一种是关于婚姻的不幸，如《家》、《雷雨》；一种则侧重从社会学的角度，即阶级压迫，如《祝福》、《白毛女》。这两类作品都在社会上产生过重大影响，并成为经典。但中国农村妇女生活本身的苦却不曾被细致的描绘过，这和中国现代作家的出身、经历和生活环境不无关系。“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知识分子作家们的绝大部分，是出身于有钱阶层的，自己对穷人的生活只有一些间接的了解，而没有亲身的体验。虽然有后来的所谓“体验生活”，但毕竟无法把握细节，特别是对妇女的生活细节，更是隔着一层。

　　20多年前，一部叫《阿信》的日本电视剧感动过无数中国观众。《阿信》的成功就在于她的苦，生活的苦，原汁原味的苦。当时，有不少中国观众曾经感叹过，中国农村妇女的生活可比阿信苦多了，可是，却没有如实地表现过，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艺术的遗憾。

　　终于等来了一部。就是董冰的自述。

　　实际上，中国农村妇女苦得惊天动地，苦得难以想象，苦得不像人！

　　董冰个子很矮，用“瘦小枯干”形容一点不为过。这么个小妇人，怎么挺过来的，百思不得其解。

　　永远是天不亮就起来，没有表，全摸黑。磨面，背着孩子。生火做一大家子的饭。下地种田。做衣服，先由织布做起，再做鞋。人口又奇多，自己生了六个孩子。上有爷爷、奶奶、公公、婆婆，旁边有伯伯叔叔、姑姑、大姨小姨，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不得了，全得照应好好的，农村人说病就病，动辄就死一批，大多死于肺结核，不断地出殡埋人，无尽的悲伤。

　　完全是地狱般的日子。

　　天天如此，时时如此，还要加上天灾人祸和战乱，简直没办法。

　　咦，全用故事串起来，真人真事，一年一样，一点不说教，有骨有肉，成了好作品。

　　世世代代，多少亿、多少辈中国妇女全是董冰式的，只是没有详细描述过。说来真是可惜。

　　李教会了董冰识字，没有教过她写文章。但董冰是李的太太，长期受了文艺熏陶，这是没有疑问的，这个特定的环境绝对是独特的和罕见的，真是亿万中的唯一。

　　我们应该为这本偷偷写出来的书感到庆幸，真难得呀。

　　几千年才出了一个，也许。⑥1

　　□舒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