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 手

　　上完课，眼中暮色四起。骑着车子返回路上，许多的路灯就像花一样地开放了。灯亮得多了，就有一些晚间气味，腹中也空了起来。照例是走到这条路的尽头，远远看见那位中年妇女，依旧手脚忙碌地炸着油饼。金黄色的外皮在油锅上浮游，发出蛐蛐般的叫声，可以看到皮下包裹着红的萝卜丝和绿的包菜叶，在油的温高鼓励下，渐渐膨胀起来。她不时地捞起火候已到的，放入生鲜的，她的动作由于机械而恰到好处。

　　我把车子架好，递上一枚硬币，动手挑了两个形态圆融的，就倚在车旁，一小口一小口咬食起来，看人流车流从我流油的嘴唇边上通过。往往是这种兴之所至的品尝，口腹感到无比美妙，不仅是香甜，还有适时的满足。我喜欢的就是这样，饥来食困来眠，至于场合，我是不讲究的。像孔乙己时代的咸亨酒店，那些一身短扮的人，站着喝酒配茴香豆，只专注碗碟之物，其余不论。如果把它们包好，待到家中再细细品咂，会卫生些雅观些，可滋味肯定差得远——愿望萌起时要尽快使其满足，无须让形式给阻隔了。有一次，一位同事就这么走过来，我旁若无人的吃相，她有些吃惊了。

　　好几次在街上走，正值中午，街头待工的外乡人买来品类极简的快餐。蹲着，饭盒捧在手，菜盒置于地，随手起落，饭和菜在很短时间里悉数进入腹中。手、口的动作，眉宇间的神情都显示着热爱，有田间拾穗者颗粒归仓的细致。没有挑挑拣拣，更没有浪费，同时也不在意用餐环境。一个人不顾忌其他，他的举动就拥有了自己的全部。离这不远处是几家酒楼，雅座上的食客围着粉红色餐布，食具精美，菜肴的品种和数量，都超出了一桌人接纳的能力，甚至有的只动过两次筷子。他们离开时无人提出把剩余物带回，即便内心闪过也不泄露秘密。一脸的不在乎，把手插在裤袋里，抽不出来。

　　如果一个人独处，随手的心态就会多了一些，这种能够存真、能够耐久的民间动态，让人心机松弛，身体舒服了许多。就好比一个人在台下，他的动作会更接近一个平民。一走到台上，那一副容颜、神情还有手上动作，都是宫廷里的味道。似乎不这样，不像播音员那样字正腔圆，讲话就没分量，台下的人就会发笑，说口齿中企图带儿化的音色，显然有些滑稽了。有一些闲散的场合，套着T恤，甚至套着拖鞋，话题玄谈玄远。忽然来了几个西装笔挺者，血一般红色的领带把脖子都勒细了，一脸庄重，好像出了什么事。我就想说：没法玩了，散了吧。

　　上课时见一个学生临一本魏碑，简直悖笔法而走，便十分不快。于是叫她停下：怎么写成这个样子？把笔抓了过来，活动一下指腕，准备露一手给她看看。边上的同学都围了过来，盯着正在濡墨的笔锋，一时鸦雀无声。创作课上能否让学生信服，有时就是笔下的几个动作，就像匠人斫垩那般，把白垩抹在一个人鼻头上，然后挥斧过去，白垩劈掉了，鼻头完好无损，观者不服气还真不行。我郑重地写了两个字，笔一放下，学生面面相觑，有一位居然说，老师也写得不像。我有些奇怪。想都没想，手再起，又几个字出来，这下都说很像，可以乱真，十分佩服。我就有些明白了，像我这样的人一身技巧，认真什么呢，随手更能见效果。在书房里兴起疾书，笔走龙蛇，墨潜楮底，都不思不考，然后拿去装裱，观者称奇，说有如神助。

　　我们对于生活上看似不重要的地方，用了“随手”，诸如随手关门，随手关灯，都是不经思索的一个小动作。不随手当然也可以，对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它们只是对人生的一些大动作之余的一点小补充。夏秋间品尝完芒果，随手把肾形的核掷出窗外，它跳了跳，落在一个废弃的花盆里。春雨连绵时走过，居然歪歪斜斜地长出嫩黄的芽来。一日清晨起来，见书房的大玻璃门落了些许尘埃，随手抄一方抹布，三下两下，光洁如镜。三个小时后，一只大鸟以为空洞无物，一头撞了进来。待我扶它起来，已是一命呜呼。这两件随手所为，概率都很小，但碰上了，一生一死，对于对方反而成了大事。

　　这个道貌岸然的世界，背面是慵懒、轻松，和“随”有关的字眼大多如此——随想、随缘、随心，像“随随便便”这个词，一出唇就有一种生活秩序被瓦解的松解，它散漫开来是无方向的，又无处不被充满，总是从戒备森严的意识中逃逸出来。它所洇润的那一部分可能是世界上无意义的一角，却有从深处流泻出来的真实。有人随口而出一句话，他自己愣住了，听见的人也一下子愣住了。他百般解释，表明不是这个意思，只能徒劳。我要对一个人有新的发现，或者扭转对他的印象，就凭随手的一个动作，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此刻，内心的隐秘无法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