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的方言

　　我对建筑、环艺和室内装潢是当然的门外汉。有一天，我到建筑师杨建觉博士的工作室去玩，他正在编一本湖南的建筑、环艺和室内设计的画册，他问我，能不能为这本画册写一点文字，从门外一窥建筑、环艺和室内装潢，或许能道旁人之不能道者。他盛情邀约，情不可却。想想也是，一个食客是不必精于厨艺的，一个票友也未必要亲敷粉墨。晓得在什么地方击节，在什么时候鼓掌，即可。我们总不能因为不会跳芭蕾就不去看《天鹅湖》吧。

　　在我看来，建筑，包括建筑主体设计和由里及外的环境设计与室内设计，其实应当是为我们的生活构筑城市的方言（不论及乡村设计）。如果认定建筑是一门语言的话，我觉得一个完美而个性鲜明的城市的建筑群体和它由里及外的种种营造，所使用的语言一定是方言。因为方言才能承载一个地域在文化上的独特性和生活形态上的可触性；因为方言才能表达一个地域在文化生态上的鲜活生动以及附着在这鲜活生动之上的历史沧桑。

　　方言是难懂的么？那么，威尔第的歌剧你懂不懂？巴赫的管风琴你懂不懂？米罗的抽象线条的韵律你懂不懂？不懂，但是也不影响你的欣赏。那些美好的事物像我们弄不清方向的风，照样吹拂了我们的衣襟。我们的感动常常来得莫名所以。事实上，很多语言是我们根本弄不懂的，不过我们却可以分明地感知。多年以前我看《黄土地》，电影里那些黑红面膛的农民操着陕北话，敲着威风锣鼓，他们的方言谁也听不明白，但是就是有那么一种“意思”在，那“意思”传递出了黄土地上百千年来农人的艰辛而乐天的民性。我相信这种“意思”谁也不会误读。相反，如果他们操着普通话，我倒会觉得他们的生活不那么真实，至少，他们生活的质感会要大打折扣。

　　为什么要是“方言”而不是“普通话”？因为我觉得“普通话”是最没有个性的语言，它剥离了地域性，剥离了文化的根性，剥离了我们渊源有自的乡原性。它使我们面目模糊，难辨彼此，使我们难以区分“非我族类”。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看重我们的建筑及环艺和装潢设计语言的“方言”性。唯有这种“方言”的确立与存在，才能决定长沙成为长沙，而不是成为上海或深圳，巴黎或纽约。我相信威尼斯的玲笼剔透就是威尼斯的文化方言，古罗马竞技场的壮观华美就是古罗马的文化方言。我相信凤凰的吊脚楼的倚楼风光就是凤凰的文化方言，我相信苏州园林的钟灵毓秀就是苏州园林的文化方言。它们构成了建筑史上看一眼就终身难忘的不二的风景。而且，反过来，它对地域文化从建筑、环艺和装潢的角度进行了自身的确认、弘扬和强调。它在时间和空间中永远不会被混淆和淹没。

　　是的，混淆和淹没正是我们中国如今在城市飞速发展中产生的问题。“发展”应当是文化的积累和建设，而不是文化的破坏和丧失。情形正好相反，所有的城市都在相互抄袭。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城市和城市都在混淆和淹没之中。文化失却了个性，生态失却了原样，建筑和生活越来越趋同。所有的绿化广场都是一样的，所有的超市和商场都是一样的，设计语言、材料语言，装饰语言，甚至规划语言，无不是“普通话”，无不是流水线生产带入到设计中的克隆和复制。而“方言”的解构，使任何的城市都似曾相识，从任何室内到室外的装修和布置都无独特可言。世界可不是这样“大同”的。世界的大同，是文化的多样性构成的。唯参差相异，才有百花纷呈。

　　我们是生活在空间之中，我们更是生活在时间之中。而时间是一种岁月的积累，也是文化的积累。我们为什么总想壮游天下？其实我们就是想寻找处在不同时间里的景观。我们是寻找时间投射在空间（包括建筑、环境和室内）上的痕迹。我喜欢一切带有时间痕迹的事物，因为那里面藏蕴了独一无二的文化。这文化是民族的、地域的、不可复制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孔圣人叹喟的是时间的流逝。但他不一定意识到，时间是一种流逝，也是一种堆积。五千年的时间流逝之后，堆积的便是华夏文明。这即是时间在流逝中形成的文化上的肥沃的冲积平原。

　　时间使每一个地域的文化形成了自己的“方言”。而“方言”则凝聚了每一个地域的民性、生活习俗和喜怒哀乐的演绎形式，当然还有人居观念。它通过建筑的语言对此进行了物化的表达。这就是建筑（包括由里及外的种种）同我们的生活的关系，同我们的地域和文化的关系，同我们亲爱的时间的关系。

　　这是常识，但每每，常识是最容易被遗忘的。当代各个城市的建筑和装饰的日益严重的同质化倾向，就是常识被遗忘的恶果。

　　被遗忘的，还有时间。

　　我不是反对学习西方，不是反对“拿来主义”。但是学习和拿来，是为了更加凸显我们的独特的城市文化，而不是使之混淆和淹没。而且我觉得，本土的语言资源也正被我们漠视。我们的设计师经常是捧着金娃娃而四处寻宝。有很多的建筑，在技术上是完美的，在文化上却是苍白的。这也是另一种通病。如果再加上急功近利，文化的丢失就更为彻底。

　　我相信湖南的建筑师们，环境设计和室内设计师们会有一种清醒。这是因为湖南毕竟是个传统深厚的地域。古老的时间活在我们的现在。文化对我们的思维仍然有着制约力。“方言”也仍在影响着我们的潜意识。这本图册中的许多作品，见证了设计师们对文化的理解和重视。而且许多作品里，呈现出来的正是“方言”的魅力。它代表了傲然独立的湖南人的文化个性。我不想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种套话。我想说的是，我只想看到长沙是世界上的一座唯一的城市。这个“唯一”，起码体现在建筑语言上。它的一切都是由“方言”构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