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摘

　　新书摘

　　李春晓 著

　　一个陌生人

　　1925年暮春的一个清晨，地处亚热带的羊城已经显露了夏意。蝉鸣枝头，暖风拂面，蜂飞蝶舞。高耸蓝天的木棉树，气宇轩昂，粗壮的枝丫上缀满了鲜艳厚重的红花，如同烛天的火炬。这片土地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凋零，一年四季姹紫嫣红，仿佛是一座由大自然亲手砌筑的“花城”。

　　一辆小轿车从东山驶向西门口。车子缓缓停住，下来一位大约二十八九岁的英俊青年。他身穿洋装：蟹青色的纯棉衬衫，打了淡黄色斜纹领带，脚踏长筒靴。似军人，但没有佩枪；似绅士，却不穿外套。他的一字形唇显得刚毅，唇边短须，添了几分洋气和潇洒。他转身向驾驶座上西服笔挺、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士说：“卓哥，我去闲游西关了，还要探望一位我在留学德国时认识的好友，你和嫂子不必等我。”

　　“吴铮，谁会等你？你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好，既然往后要在广州工作，趁上任之前，入乡先问俗嘛，你可以实地印证我昨晚给你介绍的老城区西关的独特风情。嘿，说不定天上会掉下个‘林妹妹’，立刻改变你这个‘钻石王老五’的命运呢！”

　　“打住！”吴铮两个手掌摆成“T”字形，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笑道，“天机不可揣测！”

　　他们分道扬镳了。当哥哥的吴卓驾着轿车驶向观音山的方向，他是曾经追随孙中山先生左右的大本营医官。他在观音山脚的一幢楼房前下车，站岗的士兵向他举枪致敬。他提着装满诊疗器械的医务皮包走进大楼，边走边想：“吴铮现在该到上下九路了吧？！”

　　是的，吴铮已经走到西关的繁华地段上下九路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足广州。西关，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他在西关居民眼中，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留学英国的吴卓比留学德国的弟弟吴铮早回国一年，他以广州向导自居，夸张地对弟弟说：“不要以为你自己在广州一定是受欢迎的人，哈，当地世家自视甚高，尽管口头上称我们这些来自异乡，但在东山购置物业、住洋楼的所谓‘新贵’为‘东山少爷’，其实背地里却轻视地啐一口：‘外江佬’！喂，你想娶个当地的名门闺秀很不容易呢，至于‘西关小姐’，那更是金枝玉叶，高不可攀呵……不过，广州也确实有历史、有文化，随处都有耐人寻味的传说。”吴卓越讲越起劲，把广州的乡土知识向弟弟娓娓道来：西湖路的巨石上，留着骑五羊、携稻穗，造福“五羊城”的五位仙人的脚印；观音山顶矗立着阅尽历史惊涛的镇海楼；靠近珠江的十三行是我国与外洋通商的水路的起点。还有，西关的路名掌故……

　　“你知道西关为什么有‘第一甫’至‘第十八甫’？”吴卓问弟弟，吴铮耸耸肩膀，微笑摇头。吴卓继续卖弄：“话说，清朝初年，平南王尚可喜攻入羊城后，准备下令杀人三日，要部属从西门起连杀十八铺路。王府中有一个良心未泯的幕僚，得知内情后暗暗吃惊：‘一铺是十里路，血洗十八铺，何等残忍！’为了减少流血，他悄悄派心腹，连夜在城郊立假标志——每隔几十丈便立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各铺的序数，一直立到十八铺。翌日，执行‘杀到十八铺’命令的清兵，不知底细，果然杀到标着‘十八铺’的木牌处便罢手，减少了生灵涂炭。后来，人们为了避免露馅，悄悄刮掉那些木牌中‘铺’字的左偏旁。这样一来，‘铺’便统统变成了‘甫’。于是，出现了一连串的‘甫’字号地名……”

　　“哈，哈！”吴铮讪笑哥哥，“别卖弄啦！没有严谨的考证，算不得历史掌故，不过是民间故事罢了。”

　　此刻，吴铮已置身于古城西关，他正一甫又一甫地信步走去，回味着那个关于“甫”字地名的“口头文学”。呵！沿途景观确实迷人。上下九路那些带骑楼的三四层房子，使马路两侧有了可遮阳挡雨的宽阔人行道，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临街尽是商铺，天色尚早，百货店、布匹店、古玩店等并未营业，但骑楼底已五步一摊、十步一档地摆满了售卖早点的小担：“明火白粥、油炸鬼、咸水角、笑口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抑扬有致，吸引着住家女性的脚步。一幅西关风俗长卷在吴铮眼前展开，如此韵味独特！吴铮不觉走进了画中，成了画中人。

　　上下九路的茶楼食肆早已熙熙攘攘。创建于清末的莲香楼，大门口高达六七米，气宇轩昂，木雕门拱精细富丽。莲香楼的茶点固然极受称道，但更闻名遐迩的却是它那香酥甜美的“嫁女饼”。广州的大户名门婚庆嫁娶都要在这家店订购大批的礼饼，由店家用巨大的漆盒盛好，让伙计以两头绿、中间红的醒目扁担挑着，送饼上门。吴铮背着手、欣赏玻璃橱内陈列的粉红、雪白、鹅黄……皮薄千层的酥饼，品味着大门两旁笔走龙蛇的对联：“莲味挹清 永日当茶天不暑；香风遥递谁家炊饼月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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