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之美

　　■文/叶倾城

　　《阴阳师》有一种特殊的调子，仿佛黄昏，雨在下，猫在叫，美丽的八仙花在开放，园子的草长得太高了。远远，有个穿友禅绸和服的女子静静走过，半低着头，沉重桃髻下面，露出一弯雪白的颈际———不是女鬼，也平白地有三分妖气。最好她不是人，是什么都好，花魅，树妖，鲤鱼精出水时泼剌一声，都可以，才不辜负了这华丽哀怨的阴霾之美。

　　平安朝大约就是这么一个幽微的、光影瑟瑟的时代吧。男女时常隔帘相恋慕，终于成事，枕着她浓厚如瀑的发，抚过她冰凉的十二单亵衣，从来没提过她的肉身———那仿佛是不存在的物事，怀孕生子都像圣处女受孕一般不可思议。分手时才借着一点煦微的晨光，回头一看，是否有一个淡白的影子瞬间消退，是哪一个时空的惆怅之灵，借了她的身体，与他相爱？《阴阳师》这样说：“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因此无忧无怖，说咒怨鬼魅的事情，也说得若无其事，是闲话家常。

　　作者叫梦枕貘———貘这个字，看过张爱玲的都知道，一种吃梦的兽，就不知道挑不挑食，是专捡春梦美梦还是好恶不拘。敢用这么夸张的名字，笔下的确有梦的散淡与瑰丽，形容男主人公是：“就像朵随风飘荡，悬浮在夜阑虚空的云。我们看不出漂浮在黑暗中的云朵，瞬息间形状会有什么变化，但持续注视，却会发现云朵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形。明明是同一朵云，形状却无法分辨……男子名为安倍晴明，是阴阳师。”

　　那些故事，原本是很血腥的，然而只让人觉得哀伤。《玄象琵琶》的汉多太，被砍头而死，附体在狗身上，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记得自己的乐师前生，也怀念他的妻，于是盗走玄象琵琶，自弹自伤，他希望与酷似亡妻的宫中女官玉草共度一宵，然后永逝。大战败输，安倍清明悯他身世，容他附在琵琶上，永远陪着他的音乐。安倍清明说：“知道吗，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

　　还有那跪坐在禅房外的栀子女，她没有嘴，因此所有无言的哀伤都无法诉说。终于发现，原来她是《金刚经》上面的一个“女”字，被墨迹污了———一个住在经文里的女身，你说有多哀伤。

　　还有一个黑衣男人，清秀中带一点阴冷，人间的女子被他所蛊。原来他是一条大水獭，妻儿被养鱼人所杀，故而化身复仇。安部清明多恶毒呀，把他绑在烈日下，不给他水，虽然他是水族的生物。终于冤仇化解，他带着女子为他生下的小水獭回到水里———这个结局，想起来蛮恶心的。我不是不爱狐狸精们，我也非常同情白娘子，但她如果生的不是文曲星许世林，而是一条小黑响尾蛇或者小白眼镜蛇……恕我吐一个先。

　　当然是我不好，想象力丰富得太不着调。或者给我一个微雨的黄昏，点一支安息香，无端地，哪里响起幽怨的二胡，然后，让我再翻一遍《阴阳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