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记的人们

　　大家感动，感动大家！

　　感恩的心

　　何立伟

　　这些普通的、平凡的人，他们影响了我的成长和人生道路。我的力量来自于他们的一句话，一朵微笑，或者一封信件。他们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却让我铭感于心

　　我已经年过半百。我的青年时代早已结束。但我相信，在我成长的岁月，影响过我的人，绝不是伟人，而是那些平凡的人——我告诉你，你也绝不会认识的人。

　　比方长哥，我的师傅。我17岁进工厂，分在长哥手下。我们车间是生产血粉，那是一种工业原材料。通过高压喷枪，把猪血喷成雾状，喷在高温的烘房里，落到地上就成了血粉。长哥带着我三班倒。我们上班时很快活。因为长哥是个快活的人。长脸、暴牙，牙龈墨黑。但是他喜欢笑，说什么事情都笑。我年轻的时候有些成长中的忧郁。但跟长哥在一起，忧郁就在笑声中消散了。长哥拍着我的腿说:后生仔，你要会笑。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拉着一张老脸？你比我都不如。我40多岁啦！是的，很多年以后，我会拿长哥的话劝告那些不大会笑的年轻人，同时也劝告我自己。

　　有一回，长哥检修高压泵，拿着一只扳手。我坐在窗子边，坐在一张长凳上。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站起来，摁了一下黑电木盒上的绿钮。那是启动高压泵的开关。我听到一声惨叫，以及扳手掉在地上的很大的声音。长哥的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我看见他的指缝间涌出了鲜红的血水。他抬起头来对我吼了一句:你干什么呵！我吓坏了。他又吼了一句:关开关，快！关开关！我从惊吓中醒来，连忙摁了红钮。高压泵停了下来。我冲到长哥跟前，嗫嗫嚅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高压泵的曲轴打了扳手，扳手又将长哥右手的虎口打暴了。我要哭了。长哥说话了，长哥说我吓了你吧后生仔？没事的，莫要紧张。包扎一下就行了，莫吓成这样子。有多难看。他艰难地笑起来，牙龈墨黑，暴牙突出。

　　他到医务室包扎之后回来了。他说后生仔，要长教训呵。做事要集中精神，不要马马虎虎。马马虎虎是会出事的。他说得很轻松，说完了又笑。他说来，帮一下忙，给我在口袋里拿出烟来，点上火，我要抽支烟。他始终笑着。他的笑给了我一种消解难堪和歉疚的力量。同时也使我明白，乐观会使人变得多么宽容大度。这件事给了我深远的影响，还有他，长哥。还有他的话和牙龈墨黑的笑容。

　　老赵，我后来教书时的同事，一位戴眼镜的沉默内向的先生。我来到那所中学将近半个学期，他几乎都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尽管我们在一个教研室，他的桌子就在我斜对面。他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我。他和我目光相遇的时候只是点点头，表情漠然。我想这是一个始终对别人保持警惕的人。有一天我上公开课。我讲《谁是最可爱的人》。我相信我讲得非常好。而且看见老师们相互点头议论。老赵也在其中。不过他没有和别的老师交头接耳。他看我的目光有了一点温度。下了课，他主动走过来，和我交谈。他很有节制地夸奖了我。他从我的讲课中看出来我是一个肯学习的年轻人。而且我还有某种程度的幽默。这是他欣赏的地方。

　　我知道，能够被他欣赏是很难的。所有的教研室里的老师都告诉过我，他是一位非常高傲的人。他的父亲是台湾国民党军界的高官。因为这个，他一直受到压抑。他只能同书本打交道。他看了非常多的书。但他不喜欢看人。那个年代的人，确实没什么好看的。我们成了朋友。他一点一点地向我敞开心扉。后来我学着写诗。我仅仅给他看了。他读过之后非常激动，回忆起他的年轻时代多么爱好诗歌。他鼓励我写诗。他说诗歌、文学，是灵魂里需要的东西。他说他看到了我的诗行里的激情。这是最可贵的。一个人一生都应当保持这种激情。我记住了他的话。越到后来，他的话越显示出了份量。

　　还有王朝垠，《人民文学》的编辑。一位瘦高的、喜欢喝啤酒而且率性天真的人。他有次如厕，顺手从办公桌上拿了篇自由来稿。很幸运，那篇稿子就是我的小说处女作《石匠留下的歌》。他从厕所里出来就趴在桌上给我写回信。他说他发现这是一篇非常有风格的作品。可以作散文发，也可以作小说发。但是作小说发更表明它别具一格的品质。你一定要坚持你的这种风格。他说你的小说是散文化的，诗意的。你要坚持这一点。你会和别人的作品区分开来。一个在工厂的子弟中学教书的年轻人，一个默默无闻的业余文学爱好者，接到心目中最高级别的文学杂志的编辑的亲笔回信，那种狂喜相当于现在的人中了1000万的彩票。它使我在迷雾之中看清了自己的道路。我于是沿着这条路高歌猛进。直到现在，我仍在这条路上跋踄。

　　这些人，这些普通的人，平凡的人，他们影响了我的成长和人生道路。我的力量来自于他们的一句话，一朵微笑，或者一封信件。他们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却让我铭感于心。何况，他们之中有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何立伟，著名作家，现供职于长沙市文联。

　　本版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