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8名大学生为何至今无1人离开

　　 编者按

　　基层司法官“断层”的现象，普遍存在于全国基层司法机关，其中以西部地区尤甚。

　　近年来，各地政法机关采取多种措施力图改变“断层”的现象。然而在有些地区，

　　对司法官断层危机，视点版保持了持续的关注。2005年8月11日，刊发了《内蒙古自治区检察官断层调查》；2006年5月23日和30日又分别推出了《记者调查西部数省区市法官检察官“荒情”》和《从“骨子里”关注基层法官检察官断层》两篇报道。

　　在寻求化解司法官断层危机对策的过程中，作为全国基层检察院最多且“断层”问题较为突出的西部大省———四川省的做法值得关注。从2002年至2005年，四川省检察机关面向社会公开招录和选调1478名大学生，为基层检察院补充了新生力量，至今这些大学生无一人离开。

　　是什么原因使这些年轻的学子们远离家乡扎根西部？记者走进四川山区的几个基层检察院进行了深入采访。

　　 新闻快读

　　毕业于西北政法学院的万凯，在贫困落后山区，首次成功运用多媒体示证系统出庭公诉。因为工作出色，年仅25岁的他已是北川县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

　　中国政法大学毕业的徐鹏，参加工作不久就作为一起重大疑难案件的主控检察官出庭公诉。他顶着压力，利用对案情的高度熟悉和扎实的法学功底对被告人和辩护人的观点予以一一击破，最终他所指控的事实和罪名得到了法院的全部认定。

　　在王薇来到北川县之前，县检察院没有电脑机房、没有局域网，但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她让这些都成为了现实。

　　他们仅仅是四川省检察机关面向社会公开招录和选调的1478名大学生中的几个个体。“这里更需要我”是他们远离家乡扎根贫穷淳朴西部山区的理由。而人生价值的实现，更具吸引力的人才成长机遇，让他们从心底里安心检察事业。

　　四川检察机关的举措无疑为化解断层危机带来了乐观的消息，然而，在深入调查中，记者发现，依然还有一些难题待解。

　　吸引优秀人才依然面临困难

　　 合格的办案检察官仍然匮乏

　　清晨出发，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了几个小时，到达北川羌族自治县时，已是下午。这是全国惟一的羌族自治县，县里16万的羌族人口占全国羌族总人口的三分之一。这里地处山区，是四川省有名的贫困县。两年前，5名年轻的汉族大学毕业生来到这里，走进了北川羌族自治县人民检察院。他们的到来，使面临“断层”的检察院有了新生力量。

　　尽管之前已做好应对艰难、体会艰辛的思想准备，但当他们初次走进北川县时，还是感到了失落。但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以及村民们善良朴实的憨笑，让他们的心渐渐停靠在这块贫穷淳朴的土地上

　　因工作出色，年仅25岁的万凯现在已是县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回想两年来的工作，万凯有很多的难忘和感慨。

　　去年，北川羌族自治县一个非法采矿点被举报后，公安机关依法让其关停，并请来专业爆破人员对采矿机器进行销毁。销毁当天，矿主不知去向，而为矿主看守采矿点的一个农民工却情绪激动、强烈阻止不让炸毁这个非法采矿点，他从警察手中抢下爆炸物，试图点燃。

　　万凯接手这个案子后，发现当地竟有十几个村民为这个农民作证，因为涉及“农民工”问题，案情特殊。万凯想到运用多媒体示证系统出庭公诉，他平时读书看报时注意到，有些地方的检察官出庭公诉时采用多媒体的效果更直观。当时县检察院没有电脑，万凯得到领导的同意后，到绵阳市检察院借了一台电脑，他用一周的时间把案件各种证据扫描进电脑，并反复演示。

　　在北川这个小县城，开庭审理案件很少有老百姓旁听，但是那天，却有几十个老百姓来旁听。一个证人说，案发当天他在现场，能够证明被告人没有抢夺爆炸物。万凯当即在法庭上用电脑展示出采矿点现场，请证人指出，当时他站在哪里。证人答不出来，因为那天他根本不在现场，证言不实。这是北川县首次成功运用多媒体示证系统出庭公诉。

　　2004年毕业于西北政法学院的万凯因品学兼优被选调到北川羌族自治县检察院，尽管之前他已做好应对艰难、体会艰辛的思想准备，但当他初次走进北川县，还是感到了失落。出门是崇山峻岭，往来是异乡之客。每次到村里调查取证，交通基本靠双脚，走上几个小时是家常便饭。有时当事人不在家，进深山干活一去几天，就只能在山里住几天等他回来。

　　但是，两年多过去了，检察长的关心、同事的关爱，特别是检察事业对他的呼唤与期待，让他的心渐渐停靠在这块贫穷淳朴的土地上。“这里更需要我”，这是万凯两年里最深刻的感受，这也是和他一起走进检察院的几个年轻学子共同的感受。

　　在“支持新农村建设”中，今年4月，年轻的检察官卢珊被选派到距县城最边远、条件最艰苦的晒金村担任村支部副书记。他在做好检察院工作的同时，在村子里翻山越岭进行法制宣传，为农民们耐心地解答法律问题。“村民大多数是文盲，他们没有文化，说不出动听的语言，他们物质贫穷，惟一能表达出来的只是善良朴实的憨笑。”但正是这些，深深打动着卢珊的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舞台，在这里也许舞台并不大，却更加吸引我，在这里有许多事情需要我去做。”每当同学们打来电话劝告卢珊离开这里时，他都这样说。

　　“吃水难”是山区农民普遍存在的困难，卢珊第一次走进晒金村，看见许多年迈的老人吃力地挑水走在山路上时，心情很沉重，现在卢珊正在为解决这个难题而奔波。

　　在王薇来到北川县之前，县检察院没有电脑机房、没有局域网，但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王薇来到这里，使这些都成为了现实。“检察机关正在推进信息化建设，在这样的山区民族地区，一切都刚刚起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5个年轻人就这样在这个偏远的山区里忙碌着，“这里更需要我”，是他们留下来的理由，他们已渐渐融入16万羌族百姓之中。

　　〔检察长语〕

　　“5名大学生中，4名法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均一次性通过司法考试。”北川羌族自治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张周凯兴奋地说，他们的到来，为民族地区检察队伍注入了新的活力。“不仅检察院关注着5名大学生，县委县政府的领导都在关心他们的成长，积极为他们提供一个展现自我的舞台。”张周凯说。

　　每当完成一个案子或事务，我会觉得内心缓缓流动着生命的暖流，这是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忙碌的工作让我有了幸福的感觉

　　2002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的邹君，作为最早的一批选调生来到名山县人民检察院。身为农民的儿子，十年寒窗后，邹君又选择回到基层。有些人劝他走出来，也有一些企业向他伸出了“橄榄枝”，给他不菲的薪水，邹君从没动摇，“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有时同学来电话，劝我做律师，虽然律师和检察官都是法律人，都在用法律维护公平正义，但我觉得不一样，检察官能指控犯罪。”

　　1996年，名山县一个女青年因感情纠葛，向情夫10岁的儿子泼硫酸，男孩虽经多次手术仍毁容严重，男孩自感无法见人，于2001年跳楼自杀。2003年，女青年自首。邹君在审讯时发现，她神情不太正常，就提出对她进行鉴定，看她是否有受查能力。经鉴定，当时她为“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不具备受查能力，于是终止对其审查。2005年，邹君在对她回访时发现，她已在成都一个超市打工，邹君又把她带去做鉴定，鉴定结果为正常，表明此时她已具有受查能力。于是邹君对她又进行审查，最后法院以故意伤人罪判处其有期徒刑9年。“让每个犯罪分子受到应有的惩罚，是我最大的快乐。”邹君说。

　　繁忙的工作、艰苦的锻炼，使在名山县检察院的7名大学生都深刻感受到自己的价值，也感觉到工作带给他们的幸福。“每当完成一个案子，我会觉得内心缓缓流动着生命的暖流，这是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忙碌的工作让我有了幸福的感觉。”饶熹这样说。

　　2004年，饶熹作为选调生来到名山县检察院，他发现，名山县青少年违法犯罪近几年每年以4%的比例增长。去年9月，县里50多名中学生携带管制用具聚众斗殴，影响恶劣。饶熹被触动了，他觉得中学生们有青春期的冲动，关键是如何引导，但是现代的中学生与家长的沟通很少。于是，饶熹向党组织提出在中学生中开展“可怜天下孩子心”宣传周活动。他和几个年轻人向全县中学生发出1000份调查表，学生们以不记名的答卷说出了心里话。工作的挑战性深深吸引着饶熹。

　　〔检察长语〕

　　“现在名山县检察院有7名年轻的大学生，今后每年都会有大学生来到我们这个集体，但是无论来多少人，我们永远都是一个团队，而且从年龄上也将形成一个梯队，这样的检察官队伍才不会有断层。”名山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邓鹏说。

　　“从2002年到2005年，全省检察机关公开招录、选调1478名大学生中，有1307人直接补充到21个市、州的176个基层检察院，这相当于为全省基层院业务部门补充了三分之一的干警。用‘事业留人、感情留人、环境留人’，是全省各地共同的做法。”四川省检察院检察长陈文清一语中的。

　　人才请进来，关键是怎样留住人才、使用人才，让他们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潜力、事业得到最大化发展，人生价值得以实现，为他们提供更具吸引力的人才成长机遇，他们就能从心底里安心检察事业

　　如果说，“这里需要我”以及“忙碌的工作带来幸福的感觉”是大学选调生们选择留在西部山区检察院的理由，那么，检察院自身又是用哪些办法，让这些本可以去更优越地区工作的大学生们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呢？

　　“人才的培养是一个系统工程，不仅仅是单个个体的简单引进和使用。”广安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刘红立说，“人才请进来，关键是怎样留住人才、使用人才，让他们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潜力。”

　　广安市检察院在全省率先实施了“五个一”成才举措：制定一套有效的机制、营造一个安居的环境、确定一个成才的目标、搭建一个发展的平台、造就一批优秀的人才。

　　刘红立认为，使干警自身学习、事业得到最大化发展，让人生价值的实现、人才成长的机遇更具吸引力，他们就能从心底里安心检察事业。

　　是什么原因使这些年轻的学子们远离家乡扎根在西部？让我们走近选调生，倾听他们内心发出的声音。

　　总得有人到西部

　　徐鹏，2004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被选调至四川省岳池县人民检察院，2005年3月被借调至广安市人民检察院公诉处工作，现任助理检察员。

　　我出生在农村，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记得上初一那年，家里买到了假谷种，眼看就要收割了，谷穗就是不长，粮食大量减产，冬季里一家人东挪西借，度日如年。父亲第一次打官司，将卖谷种的告上了法庭。可是因为不懂法律啊，不仅输了官司，还交了一大笔诉讼费，父亲被气病卧床。从那时起，我立志长大了要学法律。

　　大学毕业时，我不禁想起年迈的双亲，想起穷困的家乡，想起当初学习法律的初衷。贫穷拒绝法律吗？不，贫穷往往伴随着法盲，伴随着屈辱和无助，我觉得回到西部才是我最好的起点。

　　今年3月份，按照领导的安排，我接办了邓某等故意杀人、窝藏、包庇案。10多个人在公共场所将被害人活活砍死。该案案情复杂、涉及多个人的具体行为和法律难点，犯罪嫌疑人众多、供述不一，案卷材料10本之多，而且到我手里时，仅剩下20余天的审查起诉时间。我第一次感受到肩上责任如此之重，我只好充分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不分昼夜地认真阅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仅用一周就将该案审结，准确地提出了存在的问题，提交部门和检委会研究，最后在期限内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这是我办理的第一个案件，在出庭当天，作为主控检察官的我面对着10个狡猾的被告人，他们当庭翻供，9个辩护人也轮番上阵，庭审非常艰难。每出示一个证据辩护人都要吹毛求疵，看见我这么年轻，还准备作无罪辩护。气氛十分紧张，中途休庭好几次。我当时怕极了，毕竟自己还缺乏出庭经验。但当我向旁听席看去时，很多同事都来了，看到他们我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我冷静下来，利用对案情的高度熟悉和扎实的法学功底对被告人和辩护人的观点予以一一击破。

　　就在前不久，该案宣判了，10个被告人得到了法律的严惩。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第一次感受到法律的尊严在自己手里得到维护。我把判决书复印了一份，作为永久纪念。

　　很多人都不理解，我作为一名名牌大学毕业生，又过了司法考试，干嘛不去当律师呢？但我这么想，西部的群众更需要法律的援助，而西部检察机关人才奇缺，已经凸现断档的趋势，总得有人到西部地区工作。我相信：这里的人们真的需要我。

　　这里太需要法律了

　　万凯，2004年毕业于西北政法学院，因品学兼优被选调到北川羌族自治县检察院。

　　工作两年多了，感触很多，有一件事情让我至今心情沉重。

　　一位退休的乡村教师，为了让他所在的偏僻山村点上电灯，贷款几万元。但乡村教师的生活清贫，为了偿还贷款，他退休后用全部的时间砍伐树木。乱砍滥伐构成了犯罪，公安机关侦查终结后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我到山里调查，看到上百立方的树木堆积在原始森林里，而且在现场的树木仅仅是一部分。但是，另一个场景是，贫困山村里家家户户终于点上电灯。淳朴的村民们请求我，不要处罚带给他们光明的老教师。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在情感与法律之间作选择的痛苦。

　　我见到了这个年迈憔悴的老教师，他知道自己的行为犯法，但还是这样做。

　　我知道作为一个检察官办案时是不应该带有感情色彩的，可当我面对那些因为贫困无知而违法的人时，我内心真是很同情他们。

　　这里太需要法律了。每次走进大山深处的村子里，每次面对调查取证的老百姓，我都尽可能地宣讲法律。我热爱这份职业，正因为热爱，我才会这样尽心去做。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不能因为有限，我就不去做。相反，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做，就会有奇迹出现。我真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到西部，这里的舞台真的很大。

　　三年来，选调至西部大省的1478名大学生无一人离开，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消息，但是，我们能不能就此认定四川省检察官断层危机彻底解决了呢？为此，记者进行了更深入的采访。

　　彻底化解断层要破两大难关

　　华蓥山脉曾经是当年双枪老太婆战斗过的地方，现在依然是群山连绵，也依然贫困而宁静。

　　毕业于西北政法学院侦查专业的吴锋军去年被选调进华蓥市人民检察院。从2002年到2005年，四川省检察机关面向全国选调222名优秀应届毕业生充实到基层检察院工作，像吴锋军这样外省籍的选调生有30人。从“30：222”这一数字可以看出，选调大学生特别是外省籍大学生依然面临一些待解的难题。

　　选调大学生仍面临难题

　　据四川省检察机关有关负责人介绍，四川省域辽阔，经济发展不平衡，许多贫困地区的家庭培养出大学生，大多读完书就去东部沿海等经济发达地区发展，不愿意再回到家乡工作。在这种情况下，招收外省籍优秀大学毕业生来到西部地区工作，是一个难题。

　　30：222，从数字可以看出，外省籍选调生所占比例并不大，如何扩大外省籍选调生的比例，吸纳更多的青年人才到四川省检察队伍？这是当前四川省检察院正在考虑的问题。

　　甘孜、阿坝、凉山是四川省内的3个少数民族地区，最高海拔达4000多米，平均海拔都在3000米以上。三州地区，不仅自然环境恶劣属于高原缺氧地区，生活艰苦。在这种现实下，选调优秀大学生去三州地区工作，也是一个难题。

　　从2002年至2005年，四川省检察机关面向社会公开招录1256名大学生和选调的222名大学生中，大专学历的有333人，分到三州地区的选调生全部都是专科生。每年通过司法考试的人也很少，尽管司法考试在国家贫困地区降低了录取分数线，但是这些仍不能提高他们通过司法考试的比例，检察官队伍仍旧匮乏。据统计，目前在三州地区，检察系统通过司法考试的比例仅占5.5%。

　　让三州地区检察机关有本科生，实现零的突破，是四川省检察院目前正在着力解决的重点问题，为此省检察院正在制定相关优惠政策，尽快让年轻的大学本科生去三州地区的检察机关工作。此外，为了提高四川省各级检察机关司法考试的通过率，各地采取多种积极的措施，开办各种学习班，成效显著。去年全国司法考试的通过率为14%，而四川省检察机关的通过率已达20%以上。个别地区在经过大规模培训后，通过率达到50%。

　　检察官“断层”断在哪里

　　提起检察官队伍“断层”，很多人直接的反应就是检察官匮乏，果真都是人员的匮乏吗？“断层”究竟“断”在哪里？

　　据介绍，检察官的构成有4种，检察(副)长、检察委员会委员、检察员、助理检察员，在实际工作中，直接参与办案的是检察员，平时所称的“断层”也就是“断”在这里。在我国目前，一部分有办案资格的检察员不参与办案，而参与办案的检察员中有一部分人因自身素质不高导致办案质量不高，所以在实际办案一线，真正符合要求的检察员缺乏，以至出现“断层”。

　　以四川省广安市人民检察院为例，全市检察机关共有编制463名，现有在编干警366名，其他人员21名。其中研究生学历3人；本科学历269人，其中，国民教育法律专业大学本科64名，仅占干警总数的17.5%，党校法律专业本科165名，占干警总数45%；专科学历82人。干警的知识结构、专业结构不合理，理论水平和实际办案技能相对较弱。而从2001年实行全国统一司法考试以来，全市两级检察机关仅有14人通过全国统一司法考试，其中调离检察机关4人，而因退休、病逝或调离检察机关而免去检察官职务的104人，是通过司法考试取得检察官资格人数的10倍。

　　广安作为西部欠发达地区的一个缩影，后继乏人已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