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

　　■文/陈蔚文

　　最迷惑人的是倒影。

　　在铜镜尚未面世的年代，女人们要知晓自身容貌，除了靠小伙子们眼神的热烈程度判断，再就是临水而照吧。试想青山绿水，两岸如黛，姑娘装作无心地倚水而照是怎样景致

　　他的自恋或许极端了些，但说明了倒影之迷人：它虚幻，奇谲，深不可测的恍惚与孤独，像梦境或前世的另个自己。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说：“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自己天性的深浅……”———那该是面怎样的湖？在这样一面湖，映出的又是怎样灵魂的倒影？

　　为这倒影，建一座水上的神袛，供奉他，拿我们能想到的美德，情感赋予他，他物质的肉身被剔除，余下一具风雨不能侵，时光不可摧的影子。水是恒久的防腐剂，保证倒影永远的纯度，影子飘飘荡荡，像只广袤散开的水袖，是否真的存在不重要，我们愿承认这样一座自己树立的神，用怅惘为他洗尘，以疼痛为他披袈，与他隔着水永生伫望。

　　薄凉的水面承载我们对潜在灵魂的渴求。我们找寻爱人，像寻找世另一半分出去的身体。他或者存在，或者不存在———那么我们就在水中造一个，找一个形态相似的对象，按我们对灵魂审美的尺码形态，以及我们梦中对前生记忆的描摹，用水的柔软与不安去塑造。

　　———世上有多少爱，是爱上自身摇曳的倒影？

　　“你是个迷离恍惚、克制而内省，时时想着逃逸的一个女人，你总是通过爱情来证明你对自己的爱———对这点你太不确定，始终怀疑，他不过是化为男身受你和被你吸引。”一个女人A对咖啡桌对面的同伴B如是评论，B第N次陷入一场魔幻现实主义的爱情，女人A为此倾听了她的剧情一整晚，拨开那些支离破碎，时而如细雪时而如风暴的叙述，发现一个真相：同伴用了许多热情与气力讲述的男人，她其实根本不了解！至少她的了解不会超过对裸子植物、被子植物或非金属元素之类的了解。

　　无语，B塌陷椅中，想起大脑袋细身子的杜拉斯早总结过，“你以为爱上的是他，其实是爱情本身”。

　　不过，女人A对同伴B说，也没什么不好，即便你爱上一个倒影，旅居这世上，我们总需要些什么取暖，而影子是种无烟无尘的燃料，能够隐蔽持久地燃烧。

　　世上最庞大的影子是什么？

　　夜晚。它是整个地球的影子。

　　影子，遮蔽，真相，行走……它在一堆低智商、无厘头的回答中显现出的梦一般的哲思意味让她当初回味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