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

　　编者按

　　以长篇小说《牛角梳》、《白驹》出名的江苏作家朱辉，近日由江苏文艺出版社推出了其颇有影响力的长篇新作《我的表情》。该书描写了出版社副总编孔阳在与大学恋人分别八年后，奇迹般地再次邂逅。激烈燃烧的恋情在孔阳平静的婚姻生活中激起波澜，但昔日恋人像突然回来一样又突然离去，让短暂燃烧的爱情明艳如昙花，勾人心魄。

　　夏天早已该过去，可它炎热的尾巴还拖在后面。孔阳搭出租车去会大学同学钟若铁。钟若铁现在是外省某出版社社长，此次是为找孔阳他们出版社买书号而来。

　　与钟吃过晚饭出来，走在城市夜晚的大街上，孔阳有些迷茫。不知不觉地，他坐车到了母校石城大学的门口。算上大学四年，孔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几年。在校门前，看见出双入对的学生，他想起了自己留在里面的蒙目龙的爱情。辛夷离婚了，八年前，这个女孩差点让他疯狂。但自从听到辛夷结婚、出国的消息后，他彻底平静了。

　　孔阳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妻子朱臾睡了。上小学的儿子迪迪却还在玩。他告诉爸爸说他心情不好，用他在日记上的话说叫“今天的心情参差不齐”。

　　每天早上，孔阳都比妻子先起，送儿子上学。朱臾在电视台做记者，不坐班，可多睡一会。到了单位上，孔阳按部就班地编稿审稿，尽着副总编的职责。改病句的时候，看着窗外摇晃的树梢，突然想起了辛夷。辛夷在美国，现在正是黑夜，不知她半夜是否会梦醒？想到这里，孔阳心里一阵疼痛。

　　孔阳下了班回家，柔桑和她男朋友杨乾尘已经来了。朱臾就姐妹俩。两人相差七岁。柔桑大专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公司安安静静做事，然后又带回了一个安安静静的杨乾尘。这天是朱臾三十五岁的生日。一家人炒菜做饭吃得很热闹。

　　为了一部书稿的问题，孔阳来到母校找李教授。走在校园的小径上，尘封的记忆一下打开了。如果不是大学毕业落魄在家乡小镇上当播音员的父亲的固执，孔阳就不会来到这所学校中文系。他也就不会遇上辛夷，也不会有朱臾。对辛夷的注意从他入学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在入学典礼上，漂亮活泼的辛夷吸引了孔阳的目光。他们分在了同班。身材修长的孔阳喜欢打篮球。他希望能够在这里看见辛夷。只要有辛夷在，路过她身边，孔阳就会突然投来深深的一瞥。那目光是异样的，随着被孔阳视线的一次次触及，辛夷感到了心慌意乱。

　　孔阳盼望和辛夷说上一句话，可辛夷身边总有人。他决定给辛夷写信，并且跑到辛夷原来就读的雨花中学去寄。孔阳的来信，把辛夷的心弄乱了。她怕谈恋爱。在一家科研单位当书记的父亲一心要她毕业后出国。信发出后，孔阳内心忐忑不安。辛夷的若即若离令他神思恍惚。后来他们有了几次接触，也有了约会，但辛夷始终没有热烈的表现。三年级那个寒假，孔阳在老家收到了辛夷的来信，一共8封，他陷入了黑夜一般浓稠的幸福中。

　　最后一个学期，他们实习的时候，辛夷的父亲找到孔阳，说了他对辛夷的打算。孔阳勇敢地接受了最后的结果。一切都结束了，他毕业了，也结束了自己的初恋。他知道辛夷曾为他流泪。辛夷走了，只有那些信还在。以后，孔阳搬了多次家，那些信他一直悄悄地带着。

　　和朱臾的恋爱始于那段丧魂落魄的日子。毕业后，他和朱臾都分在本市同一个系统。这无形中给他们的接触提供了机会。他们在学校时只是普通同学，现在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一些带借口的偶然相遇令两人走到了一起。当他们觉得该结婚的时候，就自然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朱臾是个好妻子，把生活调理得井然有序。

　　朱臾偶然一次提到辛夷，让孔阳想起了那几封信，并点燃了孔阳的回忆。它们藏在某一本书里，像等待约见的少女一样，等待孔阳某一天和它们相遇。孔阳认真地开始了寻找。

　　有一天，孔阳偶然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一叠信掉出来，一共是8封，橡皮筋扎着，第一封信左下角有一支淡淡的兰花。孔阳百感交集，仿佛劈面遇见了辛夷。这一天，他的心就像丢了一样，失魂落魄。

　　单位的事很杂乱，孔阳依然忙碌。这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这是一个穿越时空的电话，八年的时光弹片一样呼啸着从身边飞掠而过。电话是辛夷打来的，她离婚了，回来了，时隔多年以后，辛夷和她的情书接踵而至。他们相约在长青藤茶馆见面。

　　长发的辛夷，还是从前的模样。他们相互讲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辛夷讲的时候，孔阳控制不住自己，痴痴地看着面前这个更具诱惑力的明丽丰满的女人。他很想问辛夷怎么知道自己的电话，这次回来要呆多久。但到分手的时候，还是没问出口。

　　柔桑病了，说是肝炎。柔桑小时候得过这种病。朱臾很着急，让孔阳陪她回父母家看一下。岳父母家在城西，一个三居室。走进屋，岳父告诉他们，柔桑得的是肝癌，是在这次单位检查中发现的，而且是中晚期。岳母哭得死去活来。想起活泼的柔桑，孔阳心里一阵酸楚。一家人哭过，决定想办法瞒着柔桑和杨乾尘，并带柔桑去复查一次。

　　杨乾尘那一天走得比平时要晚。吃过晚饭，他陪柔桑去卧室。换作别的时候，父母是不高兴两人单独相处的，他们对杨不满意，认为他不够优秀。杨就以自己的韧性来打动他们。这一天却怪，两个老人不但让他们单独进了卧室，柔桑的母亲还剥了个橘子进来给杨。杨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幸福。他发誓要好好爱面前这个女孩，让老人觉得女儿终身有托。

　　这一次见面的地点是辛夷定的。他们先是去长青藤茶馆喝茶，然后去吃晚饭。过后到街上散步。走过一条小巷，一只恶狗吓着了辛夷也成全了孔阳。他名正言顺地护送受惊吓的辛夷回家。这是一片很普通的居民小区。辛夷住在三楼。一进屋，孔阳就紧紧搂住了辛夷。

　　这是一个玉香温软的身体。丰腴娇柔的辛夷令孔阳疯狂。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疯狂。辛夷是柔顺的，她的柔顺其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疯狂。她像一只媚惑的狐狸一样，让孔阳深深地沉醉其中。

　　柔桑的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孔阳的喉头有些发紧。他强忍着泪水。将结果告诉朱臾，朱臾当即就瘫软了。两个老人瞬间也被摧垮。一切都听孔阳的主意。住院治疗，再加上调养，只能这样了。

　　孔阳真的感到有点累了。家里他要扮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单位的事也烦，两个社长为争位置搞得乌烟瘴气。柔桑在医院住了十多天，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孔阳明显看见了死亡的阴影等在那里。只有辛夷，是他的一点温暖，他几乎随时都能找到她，抱着她。他离不开她。他也不愿意想象，离开了她会是什么样子。辛夷好得没法说，尽拿些开心的话逗他，也不吃朱臾的醋。这让孔阳感到既幸福又踏实。

　　孔阳找到医生，得知柔桑的病情正在不断恶化。但柔桑却像是没多少感觉，坚持吵着出了院。她其实已经很虚弱，多数时候躺在床上看看书，发发呆。家里人偶尔进去，看见她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惆怅。

　　这是深秋，一年中最丰盛的季节。房子里充满了水果和鲜花的芬芳，还有药香。杨乾尘每天下了班就来护理柔桑。孔阳知道，杨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他还知道岳父岳母对小杨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他离开他们的女儿，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想到这里，孔阳感到不寒而栗。有一天，朱臾回来，居然和他商量说她父母准备让柔桑和杨结婚。孔阳觉得很卑鄙，但他知道自己劝不了，只好不管。

　　辛夷约孔阳去看歌舞剧。在那里，孔阳意外发现从不化妆的朱臾居然娥眉淡扫和一个同事亲热地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他感到非常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回到家，朱臾告诉孔阳柔桑吐血了。孔阳不理不睬。

　　柔桑第二天又住进了医院。一住进医院，院方就发出了一份病危通知。柔桑已经很少进食。家里人也已麻木，唯一可做的，就是尽可能多陪陪她。杨乾尘请了假，24小时不离病房。他看上去形销骨立。窗外秋风飒飒，黄叶飘零。死神的影子飘荡在他们上空。孔阳的心揪着，感到透不过气来。晚上，他又去了辛夷那里。他给朱臾打电话，说自己要去外地出一天差。这天晚上，他第一次在辛夷那里过夜，两人却意外地没有做爱。

　　柔桑开始大口地吐血，时常昏迷。死亡的过程是惨烈的，那天上午，她突然从昏迷中醒来，好象要说话，嘴里突然溅出了喷射状的鲜血。然后，她就再也没有清醒过。

　　柔桑的追悼会如期举行。在此起彼伏的哭泣声中，他们度过了忙碌的几天。杨乾尘站在角落里，目光空洞得像一口深井。那是一双悲痛绝望，却又带着怨毒的眼睛。回去的路上，杨提前下了车，消失在人群里。这是孔阳最后一次看见杨。

　　这天晚上，孔阳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在黑暗的虚空中，柔桑和杨乾尘鸟儿一样飞翔着凄厉地呼喊却又不能相互靠近。梦中醒来，他感到周身寒彻。他想拨打杨的手机，却打不通，杨的单位上说他已经辞职。打岳父家，始终占线。好不容易打通，岳父告诉他，有一个人在不停打他们家的电话，拿起话筒又不说话。他们不知道，在某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熙熙攘攘的街头，一个清瘦的小伙子站在电话亭里，反复拨着同一个号码。那是柔桑家的，里面有柔桑的电话录音。他不说话，泪流满面。人们诧异地看看他，一个一个地走过去了。

　　天已经很冷了。这个城市发生了一些变化，少了一些人，也多了一些人。孔阳只想见到辛夷。他给她打了很多次电话，但他找不到她。手机是他们唯一的联络方法。中午下班，他直奔辛夷家。到了楼下，突然有些胆怯，不敢马上上去。他看着她的窗户，又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他多希望她的手机铃声能在窗户里响起。但窗户是沉寂的。大楼也是沉寂的。他突然意识到，辛夷可能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周围静悄悄的，不知什么时候洒起了雨滴。他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说：去雨花中学。这是她曾经读过的中学。八年了，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只有他曾寄过一封信的那个邮筒还在。现在他无信可寄，要寄也不知寄到哪里。他只能站在这里凭吊，凭吊他这一段漫长的感情。

　　下午回到单位，孔阳收到一封信。是辛夷写来的。抖着手打开信，里面只有两个英文字母：BB。他蒙了，BB，什么意思？bye-bye，再见？还是Baby，宝贝？她确实也这样称呼过他。他的眼前浮现出辛夷俏皮的表情。孔阳感到迷惘。她真的像是一个狐狸精啊。

　　回到家，却突然发现那封信不见了。他终于明白，他命中注定会有这一段故事。辛夷会出国，离开他，她会不期而至，最终也一定会不辞而别。也许，很多的的男人都会有一段这样的经历吧。

　　他失去了一个人，一段情感。这段情感突然出现，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从此他只能缅怀。

　　朱辉/著唐凌逸/缩写

　　网络编辑：孔祥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