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豆腐干=牛肉味？

　　■文/张佳玮

　　春寒还未尽时，夜晚总会走到某个点。大观园里新年下，贾母还道：“夜长，不觉有些饿了。”宵夜大多数时候并不单为果腹，而为了夜长口淡衣薄风冷，需要一些东西聊解寂寞。人懒万事难，要去做大菜实在不愿意，兼有那可恨的卡路里让人不愉。到厨房里把花生掬一捧放在锅里，水盐五香八角泥沙俱下劈头盖脑下去，随即上火闷着煮。又拿两块豆腐

　　一口干丝一口花生一口热茶之余，想到金圣叹的故事。金才子是傲气的人，品评起来肆无忌惮，腰斩《水浒》等于鞭了施耐庵的尸。满人入关，金圣叹连带着一众哭庙士人一起挨刀子。我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金大爷笑上法场，临刑前急唤儿来，曰：“有祖传秘方相传。”该儿子俯首帖耳，毕恭毕敬，预备接下千秋秘籍，孰料金大爷道：“花生与豆腐干一起嚼有牛肉味此祖传秘方也切记切记。”言毕，慨然赴死。

　　以下的陈述，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金圣叹的故事是真实的。

　　花生与豆腐干一起嚼有牛肉味适用范围，只在乎买不起牛肉又要解馋、拿着花生豆腐干果腹的酸书生们。所谓“祖传秘方”四字在前一冠，立刻让人联想起代代相传的青衣儒生，皓首穷经之余，孤灯如豆，花生干丝纳入口中，饮一口薄酒的光景。

　　金圣叹腰斩《水浒》，见微知著，大概自己在刑场上时也曾有一刹那间想到吧？小说人生交相辉映，也算有趣。然而金圣叹既不怅惘，亦不悲壮，雅致烜赫，更加放到一边。密密嘱咐的，是如此一个秘密：一个属于市井之间、酸儒秀才的秘密。

　　批《水浒》时激情万丈的金圣叹在死亡的时刻显得比大多数人要清醒一些。悲壮威武的作为殉道者，江山社稷，大义成仁，这些词是典籍上的语汇，竹简已旧，尘埃落定。游目四顾的金老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个即将被处以死刑剥夺生命的儒生。朝更代迭的时刻，花生与豆腐干比起梅花岭、桃花扇、崖山、指南录这些轰鸣的词汇，显得轻若无物，近于琐屑。然而这真实得多：那些可以书之于竹帛、口口相传的传说，是附加在精神之上的观赏品和预言，而花生与豆腐干则现实得多，俯拾皆是。

　　《水浒》里的真好汉们，只懂得牛肉牛筋，烈酒狗腿。偏宋江小资，看着“好整齐器皿”，便思“加辣点红白鱼汤”。口里嚷着忠孝节义、招安保国的喝小资鱼汤的，偏是最后把众家吃牛肉喝烈酒的兄弟们卖了的。金圣叹阅书不可谓不多，法场上该说什么可谓专家级人物。这一句花生和豆腐干，带着浓烈的酸味与穷白之气，便譬如孔乙己手下那几枚茴香豆。当此生死之际，用哭庙一死以报前朝，以花生豆干以遗后代，前者重若泰山，后者轻似鸿毛。可谓看得透了。

　　假设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则背后必有这样一个虚构的人。这必须是一个会讲故事的、善于举重若轻的家伙。徐克《青蛇》有那么一段，背景音乐是李宗盛《摩呼罗加》，杭州夜雨如崩，青白二蛇俯在房顶，看下头公子歌姬们靡靡之音、酒池肉林、醉生梦死。青蛇浅浅一笑，滑落凡尘，白蛇涉水而去，静听许仙带众生凛然读唐诗。镜头带了一笔：一白发酸儒，支肘栏旁，任雨风吹。只此惊鸿一面，再未出现。许仙醉倚软红，二蛇争风吃醋，法海凛然护法，个个倒都罢了。只是那酸儒不时让我想到金圣叹：古来书生多被说迂腐，其实真有通明练达的，却已不愿再出头挣扎，只是浅叹一声豆干花生，便一蓑烟雨，默然以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