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不只是我的错

　　朱虹

　　到了咨询时间，舒畅的父母走进咨询室，歉然地说：“孩子不肯来。”

　　这是咨询员时常会遇到的状况：父母不经孩子同意就预约了面询，但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孩子到场。偶尔有把孩子哄骗来的，结果一般都不妙，孩子或一言不发，或转身跑

　　于是，我请他们先介绍孩子的状况，一起来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这显然正合父母的心意。

　　找寄宿学校就是想把他关起来

　　小学时成绩不错的舒畅，到了初中二年级成绩急剧下降，还认识了一些社会上的孩子，经常去游戏厅玩。父母开始严格管教，可孩子总是“好几天，坏几天”。父母急坏了，无奈之下托关系让他到山东一所私立学校借读。

　　那所学校在当地很有名气，升学率排在前列。学校实施军事化管理，学生住校，不能随意外出，按时作息，在学习上抓得也很紧。

　　舒畅刚去时表现不错，两个月后，却突然自己跑回北京了。他说学校只抓学习，其他方面都不怎么样。有时自己被打、被偷都没人管，还说自己不适应那里的同学关系……反正不想再读了。这可把父母气坏了，反复开导，终于把他哄回去了。

　　哪想到，刚过了一个星期，父母就接到了学校通知，说舒畅跟同学打架了。父母赶紧跑去一看，孩子鼻青脸肿，只好接回来休养。

　　在家休养的一个多月里，舒畅白天睡觉、玩电脑、看影碟，晚上跑出去跟朋友打台球、泡酒吧，有时还睡在酒吧里，彻夜不归。父母一批评他，他就说父母把他耽误了。有一次，他爸爸气得要打他，他竟然抄起菜刀要和爸爸拼命。

　　父母只好加紧联系他回北京上学的事，好不容易联系了郊区的一所寄宿学校，可他死活不愿意去。

　　“看来，舒畅这一段求学经历有点儿波折。他为什么不去这所学校呢？”

　　“不用问！肯定是嫌寄宿学校管得严。管得严难道不好吗？他是抱怨过寄宿学校管理上的一些问题，这哪所学校没有？你自己小心一些不就行了吗！再说，踏实学习、不惹事的孩子，谁会找你打架？是他自己吃不了苦，遇到一点儿小挫折就放弃，还找了那么多客观理由！”爸爸妈妈滔滔不绝，这些话好像在他们心里积聚了很久。

　　“看来，你们觉得舒畅既不努力学习，又未能体会你们的良苦用心，对他很不满是吧？”

　　“就是！他总说我们安排的这一切是剥夺他的自由，他甚至说家不像家，一点儿都不平等，自己如何受到压制……他自己也应该好好想想，为什么管得多？又为什么让他去独立生活？为什么他爸总是生气打他？还不是因为他毛病太多！

　　“不爱学习、意志薄弱、自制力差、结交不良青年、爱说谎、偷拿家里的钱物……这样的孩子我们能不管得严点儿吗？我们倒觉得由于一直忙工作，爷爷、奶奶、小舅等人长期宠着他，对他约束、限制太少也太晚了！

　　“找寄宿学校，就是想把他关起来，请老师帮我们看住他，和外界不良环境隔绝开来，一门心思好好学习！”

　　就在舒畅父母激烈“控诉”的时候，一名衣着合体、清瘦高挑的少年推门而入，竟然是舒畅。

　　“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做家长！”

　　舒畅首先声明，他是为了“说明真相”才来到咨询室的，不是顺从父母的意见。看到舒畅父母不知所措的神情，我提出跟舒畅单独交流。

　　“刚才和你父母沟通了一下，我感觉他们很为你担忧，他们觉得你不理解他们，甚至敌视他们，更重要的是在耽误自己。”

　　“我不是不懂事，也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我好。但是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做家长，根本弄不懂他们生养的这个儿子！”

　　舒畅开口就是一通指责，好似心中充满怨气，但他的表情还很平静，仿佛情绪被长期压抑了。

　　我问：“是不是让你去山东上学这件事伤害了你？”

　　“他们是背着我联系这所学校的，就像他们以往帮我决定一切一样：我该跟谁交往，假期里该去哪位亲戚家里住几天……我的事情凭什么我自己就做不了主？”

　　“是不是因为当时成绩不好，他们又管不住你才把你送走的呢？”

　　“上小学时，我妈死盯着我，下班回家后就看着我做功课。上初中，她说要锻炼我的自我管理能力，完全不管我了，我就有点儿放松，而且我也不知道该学给谁看了。那时候，我突然发觉跟别的孩子比，自己什么都不会玩儿！整个儿一个弱智！所以，我决定去玩玩，也交些不一般的朋友。那段日子挺爽的，不过成绩掉下来了……我也想好好学，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听起来，舒畅思路清晰，比较善于表达，但亲子间的沟通显然不多。

　　“你很不愿意去山东，是因为父母没事前商量吗？”

　　“我不想离开家。在外边吃、睡、玩儿肯定不如家里舒服；而且我人生地不熟，一个哥们儿也没有，万一有点儿事谁帮我摆平呀！”

　　“但你还是去了，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我想帮他看到自己的作用。

　　“他们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是最后通牒。没办法！我就想，到了山东就用不着听我妈唠叨了，也不用挨我爸的拳头了，也不错！”

　　“这么说你是为逃避限制离开家的？”

　　“是的！成绩下降以后，爸妈的规矩越来越多：几点放学，周六去哪儿玩，哪个同学来家了，还不准我打球、玩电脑、看动漫……

　　“他们也不尊重我。有一次，我妈偷听我打电话，我忍不住说：您回自己屋里待会儿，这是私人电话。她不情愿地离开了客厅，临走还嘟囔了一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呀！我爸脾气大，知道这事后半夜12点冲进我的房间，掀开被子就打我，恶狠狠地说：你小子翅膀硬了！长脾气了！我们还管不了你啦……”舒畅同样滔滔不绝地“控诉”着。

　　“如果不是父母我现在也不会这么狼狈！”

　　舒畅接着介绍了在山东学校遭遇的一些事：这个学校表面上规矩特别多，但其实学校在学生的思想教育、行为管理上并不重视，那些规矩更多像是做给外人看的。学生宿舍里经常丢东西，老师只表示没办法。再如学生间打架斗殴的事很普遍，只要不打出问题来，学校一般不管。

　　有些当地孩子欺生，拉帮结派。两个月时间里，舒畅平白无故挨了13次打！这对于心理上带着“北京优越感”的舒畅来说不啻于一种沉重的打击。在一次翻墙外出打游戏时，他结识了年轻警察魏哥，两人成了“兄弟”，没想到这为他招来了更凶狠的一次“修理”。

　　舒畅下决心回北京，他想，私自跑回来，学校就会按校规开除他。但学校不想退钱，劝他回去，父母也不能接受这种情况。不得已他又回到学校。但没几天，与同学打架受伤。

　　“在学校遇到了这么多事，如果和父母商量，是不是情况会好一些？”我发觉舒畅的父母对这些内情好像不太了解。

　　“离得那么远，他们帮不了我。没准儿他们还会认为我是在玩苦肉计，编故事好回家。平时每次通电话，他们从来不花点儿时间和耐心，听我说说自己的生活和想法。只要我一抱怨，他们就教育我一通，挂断电话……挨打后我一点儿不想家，不想我爸妈。”

　　对家庭不信任，一名少年在连遭挫折后从哪里能找到支持力量呢？

　　结束本次咨询前，舒畅缓缓地说：“说心里话，我喜欢我的母校，也喜欢我原来的那个班。老师对我都挺好的，班里还有一个多年的好友，人家如今正准备中考呢。唉！我真的很羡慕他！我经常想：要不是当初去了山东，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我可不能像从前那样听任他们摆布了

　　舒畅再来时显得很兴奋，说刚去了个酒吧，是自己新结识的大哥开的，正缺人手。“我打算先给别人打工，挣点儿钱，再多交些朋友，等我熬到18岁自己也开个酒吧。”

　　“你特别期待自己成人、能自己做主的那一天，是吧？那么这三年你准备做点儿什么呢？”

　　“还没想好。”

　　“听你父母说，你现在对上学没有兴趣？”

　　“可不是！我向爸妈提出，给我弄个假身份证让我工作去吧！反正回到学校我也学不进去。”

　　“他们会答应吗？”

　　“他们特生气，拼命想限制我外出。他们骚扰我哥们儿，翻我电话本查来电显示，一见陌生的号码就打过去，劝人家别找我玩儿。搞得平常跟我关系挺不错的朋友都躲着我。真烦他们！”

　　“听你两次的介绍，好像总是在说父母对你学习、生活的干涉，给我的印象是——造成你如今状况的原因都在你父母身上。”

　　分不清父母的问题、自己的问题，便难以找到内在的力量，舒畅还会迷茫在责任归谁、后果怨谁的问题中。我想他有必要从这个地方开始反思。

　　“也不是……有时候也怪我。老跟他们赌气，还不太管得住自己。”舒畅简单说了说这些日子他感觉后悔的地方，还说如果时光倒退回去，一定不会那么做了。

　　这一次，我给舒畅留了家庭作业，让他回去写写这一段经历中的收获是什么。由于青春期中的种种矛盾，每一名中学生都可能会遭遇挫折，既然不可避免，就应该学会正确认识挫折，发现它的两重性。

　　再次见面时，舒畅的情绪显得不那么躁动了。他说，作业不太好写，冥思苦想才写出几行，但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包括：知道了世界上什么人都有，锻炼了独立生活能力，学会自己洗衣服，发现原来的生活还是有不少自由的，以后不想再依赖父母等等……

　　“写出这么多，看来你去山东还是有收获的。看着这些话，觉得你成熟了很多。”

　　“我哥们儿也这么说。”舒畅有点儿不好意思，也带着点儿自负。

　　“你现在虽然没上学，但我感觉你好像并不想闲着。你想上班，是不是要尝试其他发展？”

　　“是的！我不想年龄这么小就什么也不干。以后我还得读个成人高考一类的。没学历真的不行呀！”

　　“既然有读书的愿望，而且你这个年龄正是上学的好时候，为什么不现在找个学校接着念下去呢？”

　　舒畅说自己落下的功课太多了，补不回来了。我提醒他只不过晚了一年，好比中考、高考复读一样，在整个求学阶段来看并没差得那么远。

　　“谁能保证我能跟得上呢？”

　　“当然，别人保证不了，只有靠你自己努力。”

　　“所以我想先工作，适应社会，想学的时候慢慢找机会。”

　　我拿来一张纸，为舒畅画了一条长长的线，告诉他这代表他的生命线。标示出生以及他期待的生命终结的年龄后，舒畅找到了自己现在的年龄所处的位置。

　　“啊！还有好多年呢。”舒畅感慨道。我建议他为自己做个10年规划，在每一个年头下面写一写他可以做些什么，想达到什么目标。舒畅写写停停，一直在苦苦思索。

　　又过了一周，我约来了舒畅的父母，他们说，舒畅答应过几天一起去一个学校看看，“只是看看，别的我没想。”舒畅正告他们。

　　我提示舒畅的父母不要期待舒畅能马上回到学校，也不要使用高压手段，这会增强他的不良感受和情绪，更容易产生反抗行为。

　　如果愿意对自己负责新的生活随时开始

　　舒畅从小生活在学习上严格管理、生活上百依百顺的家教环境下，形成了任性、意志品质差、以自我为中心等个性特点。

　　进入中学，失去母亲的带领和扶助，舒畅的学习挫折迎面而来。此时又面临各种诱惑，他索性专注于学习以外的世界。

　　此时，如果父母能分析孩子的行为成因及心理需求，帮他找到问题的症结，一起制定改善计划，也许舒畅的自我管理能力和学习成绩能得到提高。但对儿子抱着高期待的父母在孩子的考绩面前完全慌了，再加上舒畅平时表现出来的逆反之举，都让他们认为自己已无力管教，干脆找一个能替自己监管孩子的地方。

　　殊不知，舒畅正处于与父母、家庭渐行渐远的青春期，迫切希望摆脱父母的监护，希望获得父母对其独立人格和选择意愿的充分尊重。正是由于他感到或担心父母无视自己的独立存在，才在最初拒绝去父母安排的山东上学，还是由于这个原因，对父母管教不满，“渴望自由”的他，最终去了山东。

　　异地求学适应不良，缺乏自我监控能力、解决问题能力和正确的自我认识的舒畅又连遭挫折。同时，学校在舒畅心目中的可信度也因教育举措的不当而降低。舒畅逃离了学校，并至今不愿回到校园。于是，亲子冲突更加剧烈了，埋怨、指责、对抗、愤怒，舒畅此阶段时而公开地拒绝服从，时而消极地不合作，毫不遮掩地抗拒着父母，其实他是在抗拒着身边看不惯的一切，抗拒着所有对他不接纳的力量，也抗拒着他对自己深深的怀疑和否定。

　　这种抗拒如不加控制，后果是严重的，它不仅会导致多疑、偏执、冷漠、不合群的病态性格，还会使其信念动摇、理想泯灭、意志衰退、学习被动、生活萎靡等。

　　我建议父母要掌握青春期孩子心理发展的不平衡性规律，学会并尝试与舒畅建立充分信任的关系。爱护和尊重舒畅的自尊心，先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再选择合适的教育方式和场合，杜绝那些简单、压制、粗暴的形式。

　　舒畅的父母听得很认真，母亲还时而做点记录，态度似乎也平和了许多，可能是受舒畅变化的影响吧。夫妇俩都说过这样的话：“我们也很后悔！”“我们也得改变！”

　　舒畅的青春成长剧的大幕因异乡求学而骤然全部打开，显然，他一时难以理解和应对接二连三袭来的各种冲突（包括现实世界和内心深处的）。其实，让自己做主、由自己选择，并不一定非要等到18岁。如果舒畅愿意对自己负责，并且努力对自己负责，新的生活会随时开始。

　　（选自作者的《叛逆不是我的错》，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