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
我是上海人，最近20年，眼看着一种标准化的都市空间模式，一步一步抹掉上海原有的各种街区空间，并取而代之。比如四川北路、南京路、淮海路和外滩，原来都各有自己的特点，很不一样，可现在呢，这些地方都挤满了差不多模样的商厦和办公楼。就是本地居民，走在这些高楼底下，也会发生疑惑：这是在淮海路吗？离开上海，你到附近的大中城市
走一圈：苏州、南京、无锡、杭州……凡是大兴土木改造过的中心城区，都是一副高楼、商厦的都市嘴脸，布满了早已充斥上海的跨国品牌的店招和广告。再走远一点，看看太平洋西岸从北到南的大城市：东京、福冈、汉城、台北、香港、孟买、悉尼、墨尔本……你还是会遭遇类似的空间：挨挨挤挤的高楼和商厦，高架路如水泥巨蛇般蜿蜒起伏。借用欧美城市研究的概念来说，20世纪城市发展的历史，就是单一的都市（urban）模式，抹掉各不相同的城市（cities）风貌的历史。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历史，苏州就有2000多年的骄人历史，无锡、南京、杭州等等，也都以各自不同的地理、经济、人文和政治条件，成就了独具特色的城市风貌。即便上海，400年前只是松江府辖下的小县城，也自有小县城的传统，并非一无所据。到了19世纪晚期，西化的潮水，又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冲进了这些城市，其结果，就是在原有的差异内外，酿就和添加了新的差异。和“现代”的相遇，非但没有使这些城市变得千篇一律，相反，它们倒是更不一样了。
这似乎就是现代早期的诡异之处。它是一个大动荡、大杂交的时期，既存留着人类漫长历史形成的大部分丰富和多样，西洋式的现代又冲撞进来，强暴这些丰富和多样，刺激出形形色色的混杂和新颖。物质的形式是这样，人的心灵也是这样。晚清的思想界，是至少1000多年里最活跃、也最多样的，正如同这一时期的上海、苏州、南京……的建筑空间，也是至少在1000多年里最混乱、最丰富的。即便现在，你去长江三角洲的许多小镇、甚至一些较大的村子里，都还能看到那一时期中西混杂的建筑样式的遗迹，在大片呆板、丑陋的新旧建筑中，鹤立鸡群。现代早期，好像成了一段极长历史中呈现最大的多样性的时期，昔日上海的各不相同的街区风貌，就是一个例子。
可是，这个“现代”走到今天，至少在中国，无论在有形还是无形的层面，它早期呈现的多样性反而渐渐消失了。城市，城市里的人的生活，都日益趋同。就像上海这十几年建筑空间的巨变，所有与时尚不合的形式，现代早期的也罢，它之前的也罢，统统抹掉。“发展”的大嘴巴似乎发了疯，竟然将过去的自己也一并吞下肚去，只剩下一个永无魇足的吞噬的欲望怪物，在大地上狠狠地四顾。
“现代”走到了这一步，所有要创造自己文化的人，都不得不沉下心来想一想了：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一天比一天扩大、也一天比一天单调、嘈杂的都市？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更想先确定如下的事实：不断推动城市、生活和人的头脑，以差不多同步的方式趋向单一的那股现代化力量，已使我们习惯于彼此相似，甚至不再有对丰富和多样的记忆、渴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