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的文字

　　■文/姜卫红

　　年轻时，你想方设法反叛，不如此好像不能标新立异。做文章，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那等思索、运笔皆独出心裁。及至赶了几段路，看了一些乱花杂树，登了几座崇山峻岭，不免自觉渺小。

　　于是，你定下心来，痛改前非，老实读书，却发现书已不是先前的书，有了挑剔。不是随便那本书就能开卷有益，就能随便让你信服，常常不看也罢，似乎尴尬起来。好像本要往彼岸而去，结果回到了此岸。有人说这是返回。返回并不是坏事，但返回并不是想返回就能找到返回之路。或者即使找到返回之路，而且很幸运地回来了，但家园却已不是先前的家园，在离去之间，换了颜色变了天。那个原先的家得重新整修，才能居住。如何整修？一是以已之力将之改造；二是顺其自然，彻底臣服；再者适当调整，就像捏面团，那面团是软的，而且刚好让你稍稍改变，那么不妨改变它一下，至于改变到什么程度，尽人力，知天意，不过分。如果它是一块石头，千万不要用自身的鸡蛋，瞎碰一气，因为不但玉石俱焚不了，反而出师未捷身先死，总之，要拿捏适度，方皆大欢喜。于是不免自以为人情练达，洞悉世态炎凉，轻佻的沾沾自喜，自重的不免作深沉状。轻佻的，喜形于色，手舞足蹈，难洗轻薄之嫌。深沉状者状若罗丹的思想者。一个小孩说：他那么痛苦，干嘛不自杀。

　　古今中外的书，能在手的，悉入眼帘，多少文字，云舒云卷，多少文字像一只扭曲的手，伸不直，也握不拢。文字的缝隙里，落满千古尘埃。它们风雨兼程，说，说，说，正说，反说，大声说，小声说，说，说，说，载不动，载不动，秦汉唐宋元明清，纷纷闪了，趴了，却还在载，载得不亦乐乎。偏有人往这尘埃里驻足，立命安身，将尘埃搅成一河泥浆，手舞一条长绳，仿佛传说中女娲造人。做成一个个冥顽的男儿之躯，那等水灵的女子呢？任凭男儿飞溅的浊泪一斧一凿，雕塑完成。

　　那些让性灵纤毫毕现的文字总是不多，去了何方？云游天涯，乐而忘返了？不是。而是纯粹的血性已经睡了。累了？倦了？还是被暴打了？痛了？臂断了，腿折了？躲了？悔了？干脆被打死了，或者只是被囚了？奄奄一息。谄媚与驯顺的文字不断地组合成春天的公园，也算百花齐放，那等姹紫嫣红，成了花的海洋，成了生命唯如此不足以灿烂，成了天行健，生生不息。文字的褴褛不仅是招摇过市的时髦，而且历练为供人顶礼膜拜的经典，古希腊的雅典里有，古中国的尧舜时有。传说中的神灯，唯有在黑暗中，才现出光明；在时间的长久里，才成就为历史的烛照；在文字的沧桑里，才升华为精神的一脉相承。

　　弦确实不能绷紧，紧而脆，脆而断，然而弦只有拉满拉到极致，箭才能飞射，才能获得最远的射程与最强的杀伤力。血性的文字也需要张弛，累了，倦了，合该休息。至于打，不但打不死，而且更强悍；囚，也只能让它更加神采飞扬，一枝红杏出墙来。在历史的演绎中，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进，时时断喝，那是好戏每每开场的先声夺人，振人，亦振己。血性的文字，是精灵，也能神机妙算，神出鬼没。见不到，不等于没有。冷不防，它突然石破天惊，就在你的身边，或干脆就在你的身内心里，它早已铸成你今生与来世不离不弃不散不灭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