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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的话我就敢负责”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8月08日09:37 南方新闻网

  “我讲的话我就敢负责”

  原省委常委杜瑞芝因喜欢说真话在特殊年代难逃一劫

  广州1976口述史

  讲述背景

  作为长期主抓农村工作的领导,杜瑞芝非常熟悉基层情况。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在农村尝试包产到户;改革开放后,更成为坚定的农村改革拥护者和执行者。杜瑞芝性格耿直,胆大敢言,在广东省的老干部中,被公认为“说话从来不拐弯的人”。他不仅在“大跃进”中公然反对浮夸风,甚至当着毛泽东的面也直言群众对大食堂的不满。

  三十年前,杜瑞芝以“刚刚回到革命队伍”的干部身份,在广州这座城市亲历了那个动荡的时代。他说,在那一年看到了人民的力量。

  讲述人·杜瑞芝

  1920年生于山西,1937年参加八路军。1955年由广州市委调任粤中区党委常委、农村部部长,1956年区划调整后,先后任佛山地委(辖区远大于现在的佛山行政区,一度包括番禺、从化、花都、增城等地)第二书记、第一书记。“文革”中被监禁。1974年重新工作,任广东省农委副主任。1980年至1985年任广东省委常委兼省农委主任,1986年任广东省顾委副主任,1991年离休。

  1976年,我任广东省农委副主任。虽然已经“解放”一年多了,但还没有全面平反。问题到底是哪一年彻底解决的,我忘了,也不在乎。只记得,1976这一年确实发生了很多大事。不过,三个老人去世、唐山大地震,在我看来,都属于自然规律事件。三十周年要好好纪念和歌颂的,还是“四五运动”和粉碎“四人帮”。前者证明历史是人民写的,“四人帮”倒台后,中国也逐步走上了正轨,渐渐恢复了说真话的传统。我能活到86岁,按说不应有怨言了,但是,当时又有多少好干部因为说真话而惨死啊!

  大炼钢铁谎报产量

  “炼铁前几名的地市奖励汽车,我满心希望能获奖。结果一听报告,人家湛江30万吨,我们忙了几个月才6万吨。我明白了,全都是假的。”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被批斗。后来,从1967年4月到1973年3月,又一直被“监禁”。给我定的罪名很多:反对突出政治、反对学毛著、反对人民公社、主张包产到户、陶铸死党……

  我有过这些言行吗?确实有。事情都可以追溯到“大跃进”时。当时我已经是佛山地委书记。我到下面生产队时总说:你们晚上学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白天去抢工分,都是假的!

  我之所以说这些话,是因为我知道他们都在作假。陶铸等领导都说过我这个人自由主义、乱讲话。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都已经“左”得不行了。佛山大炼钢铁时,是我主管的。因为各地事先都要报产量。我们当时研究了一个晚上,觉得报到4万吨就很不错了。不过,当时的省长蹲在我们那里不走,说指标太低,一定要增加到6万吨。

  没办法,我直截了当提出两个方案:第一,每个县都炼一点,大家一起倒霉;第二,牺牲台山、开平、恩平三个县,让他们毁灭性地炼钢铁。最后,地委通过第一个方案,让大家都分点。我那时蹲点在台山,天天守着看炼出来的铁。

  几个月后,省里在中山纪念堂搞表彰大会,炼铁前几名的地市奖励汽车,我还满心希望能获奖。结果一听报告,人家湛江30万吨,我们忙了几个月才6万吨,一辆汽车也没有!我明白了,全都是假的!

  好铁也被炼成“牛屎铁”

  “冶金部长说只要能有70%含铁量的就是铁。有个县委书记就说,海南有的铁矿含铁量就有70%,那挖出来直接用不就行了吗,还炼什么?”

  后来才知道,其他地方都是把老百姓的窗户、铁锅收走去炼,但炼出来的都不是铁,掉到地上就碎了,实际上是氧化铁。还有一种本来是好铁,化成铁水后扭结在一起,成了烧结铁,我称为“牛屎铁”,就是牛屎一堆,没用。

  其实,那个时候,大家都很清楚这种方法炼出来的是假铁,但是,没人敢说出来。省里也很下力气,经常召集我们开会,开会时大家都随身带一块炼出来的铁,研究到底什么是铁。有一次,陶铸(时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亲自在电话会议里问当时的冶金部长,什么叫铁。部长说,只要能有70%含铁量的就是铁。有个县委书记就说,海南有的铁矿含铁量都有70%,那挖出来直接用不就行了吗,还炼什么?

  当时,佛山有两个地方号称“两匹骏马”,一是番禺,一是新会。番禺大石有一个村被树为典型,说是亩产番薯30万斤。后来,林彪、陈毅都来参观过。一个县委书记给我打电话,说都是假的。第二天早上7时,我就一个人骑车到了大石,直奔这块田。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昨天晚上担了多少番薯进来?”看田的老人吓得说“上面不准讲的”。我说,尽管说,没关系,他也搞不清楚我是谁,就承认昨晚刚担了二三十担进来,都在田里,还没来得及埋呢。

  不瞒产死人更多

  “1959年,东莞划归佛山不久,发现了瞒产现象。事实上,确实有一个生产队瞒了一点产量没上报,私自留下来一点粮食。”

  整个“三面红旗”时期,我没有参观过任何一个地方。有一次,有省领导让我到四会去参观,说那里很高产。我说,让我过去参观也行,但我可是要带老百姓去收割、过秤的啊。他就不让我去了。我天天跑那些山区,还不知道产量有多少?

  后来又发明一种“小株密植法”,本来只能种一行番薯的空间要种两行,起个名字叫“双龙出海”。“大跃进”中间有一段提出“每天三餐干饭,放开肚皮吃”。我积极响应,这有什么,三角洲这些地方向来都是干饭随便吃的。我哪里知道,当时的水稻亩产只有300来斤。种得太密,都烂到地里了。

  1959年,东莞划归佛山不久,发现了瞒产现象。事实上,确实有一个生产队瞒了一点产量没上报,私自留下来一点粮食。但说实话,不瞒产死人更多。所以,在全省范围又掀起了一场“反瞒产”运动。省领导反不出更多粮食来,就到我这里来,增加调一亿斤粮食的任务。我只能开会将任务布置下去。有县委书记问:死人了怎么办?我说,死人是一定的啦,先死农民,后死工人,再死干部!

  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佛山上报的死亡率是2.7%。当时中央规定,死人3%就撤县委书记。佛山的情况确实要比其他地市好一点。

  百姓对“共产风”意见大

  “有个村民将好牙打掉换了满口金牙。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害怕钱财都要交公,花钱镶了金牙放到嘴里,就没人能拿走了!”

  我的罪名中还有一条“反对毛主席”。1959年庐山会议时,我们这边正在反“左”。过了两三天,来了一份电报:谁要看不清右倾是主要危险,谁就是瞎子。过了两天,在佛山地委全体会议上,我就公开讲了:中国除了一个人不瞎,全都是瞎子!“文革”开始后,上面来人调查,问我讲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问下面的县委书记,他们都替我打了掩护,这事就算稀里糊涂过去了。

  反“右”我是很不理解的。让我罢官,我一个都不罢。我亲自提拔上来的,自然是好的!还有一些年轻人被说成是右倾。我一看,都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什么是“左”什么是“右”都还不知道,怎么可能是右倾?经我了解,都只不过是对党委有一点意见罢了。所以,经我的手,佛山一个右倾也没有划成。

  对于“共产风”,其实老百姓意见也是很大。我到中山调研时,斗门县的领导告诉我,有一个村民将好牙打掉换了满口金牙。我就找到这个农民问怎么回事。他说,害怕钱财都要交公,花钱镶了金牙放到嘴里,就没人能拿走了!

  向毛主席汇报“包死产”

  “毛主席对当时的省领导说:你们那个地委书记胆子很大啊。不过,对我提出的包死产和生产小队还是有兴趣。”

  1961年,“南三区”会议在广州召开,华东、中南、西南三个中央局和省、市、自治区党委负责同志参加,毛主席亲自主持。会议讨论修改“六十条”(注:《农村人民公社条例(草案)》),毛主席搞得也睡不着觉。汪东兴就劝他出去散散心。他就来了佛山,和我谈了一个小时的话,睡了一个小时的觉,吃了一餐饭就走了。他问我群众有什么意见,我就直说群众意见挺大,有句顺口溜:得罪了队长,多干一点;得罪了(食堂)堂长,少吃一点。干群关系很紧张!其实,还有一句没说完:得罪了老婆……这个话太粗俗了,没出口。

  我还向毛泽东汇报了我们在佛山农村作的一些举措:实行包死产和生产小队。就是把生产队划小,同时对每个生产队包一定产量上缴,超产部分归自己小队所有,这样,每个社员的劳动多少和生产队的收入都很清楚,不会再出现平均主义的情况。农民有句话很形象:单眼仔看老婆——一眼看清。事实也证明,试点当年,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就大大提高了。

  毛主席回去后,对当时的省领导说:你们那个地委书记胆子很大啊,有些思想应该批判。不过,对我提出的包死产和生产小队,还是有兴趣。省领导向我转达了毛主席的话,并让我写一份报告。

  我就整理了一份材料,题目就叫《单眼仔看老婆——一眼看清》。毛主席阅后亲笔批示:印发会议参考。

  一纸调令也难保被批斗

  “陶铸他们都了解我,还是想尽力保我的。于是下了一份调令,但是,没等我过去上任,陶铸本人也被打倒了。”

  “文革”开始后,广东全省的第一个万人批斗大会就是专门对我的。当时,我先是收到一封信,部队造反派写来的,说是要先批斗佛山下面一个县委书记,然后批斗我,再接下来就要向纵深发展。我就把信给了中南局。不久,造反派就到中南局请愿批斗我。中南局明白,他们真正的目的不在我,就派当时的公安厅长寇庆延带我到顺德大礼堂接受批斗。实际上是“假斗真保”,造反派一上来,就有二三十个年轻人先冲上来围住我,怕把我打死。

  其实,陶铸(其时已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他们都了解我,还是想尽力保我的。于是下了一份调令,让我调任中南局副秘书长。但是,没等我过去上任,陶铸本人也被打倒了。

  当时,中央有规定,批斗地委书记级别的干部不能点名上报纸,但我上了报,广东唯一的,提拔了我(哈哈)。随后,我的一切工作都被停了。

  “批邓”过程中又差点吃亏

  “我说邓小平给毛主席发提议搞抗战时期的减租减息,毛主席接受了邓小平的建议。有人就说我拥护邓小平,要批我。”

  1967年4月,给我定了性:敌我矛盾,连开会都不能和革命派在一起。我先是被关在佛山澜石的精神病院,被单独监护。后来,又被送到鹤山的五七干校。一开始生活很苦,干的都是重活。两三年后,才改为放牛、放羊这些轻劳动。我老伴也受了牵连,被下放到干校。整整四年,夫妻没有见过面。

  老伴的罪行轻点,还可以偶尔回家看看,我就一直不能回去。14岁的大女儿待在城里,实在是怕了,就下乡插队了,一个劳动日给8分钱。家里只剩下11岁的二女儿带着个9岁的妹妹,靠我老伴每月18元的工资生活。9岁的小女儿还好点,年龄太小,没人认识,不知道是我的孩子。二女儿就不行了,学校里就不让读书了。单位里一开走资派家属大会,也是我这个11岁的女儿过去,作为家属接受批判。

  一直到1973年3月,军管会(当时还在实行军管)通知我回城治病。我说我没病,但是他们非要说我有病。我后来才知道,当时形势已经有变化,有意“解放”我了。不过,对我的批判并没有结束。一回城,军管会的领导先找我谈话,说“你灵魂深处还没有爆发革命”,让我继续作深刻检讨。然后让我去医院做检查,没想到,我居然真得了病,肺上有三个窟窿,住了8个月的院。之后我就被安排重新出来工作,任省农委副主任。我记得参加的第一个会就是清远的一个养猪会议。后来,又让我兼学大寨办副主任。但是,我从来没去学过大寨。因为到了大寨不准给老百姓谈话,而且,大寨那个地方还不准老百姓养猪,这不是胡闹吗?

  一直到1976年,“批邓”活动还是声势浩大。“批邓”过程中,我又一次差点吃大亏。因为在一次小组会发言,我又放了炮,说了邓小平的好话。我说当年解放军在大别山站不住脚,邓小平就给毛主席发了电报,提议要搞抗战时期的减租减息,不能搞土改,毛主席接受了邓小平的建议。说明邓这个人能够从实际出发。有人就说我拥护邓小平,要批我,但是没批起来(哈哈)。

  活到现在有时感到惭愧

  “几十年来,比我们优秀的干部不知道牺牲了多少,我们按说不应该再有意见了。但是,很多人、很多事还是不能忘记的。”

  1976年前后,我的主要工作是调查农村工作情况。哪里增产就到哪里去,一定要搞清楚为什么增产。结果发现,凡是增产的地方都是在搞包产,只不过是秘密的。

  我将这些情况都写成材料,反映给了省委。但是省委不可能对包产到户松动。因为毛主席早就定了调子,这是方向问题。一直到邓小平复出后,在他的推动下,包产到户才实行。1980年,我任省委常委兼省农委主任,就向省委写了一份报告《必须主动积极地领导双包到户》。我后来又主持编写了一部《广东合作史》,记录了广东农村改革的争斗和政策变化过程。

  但是,毛主席反对包产到户也是有道理的。实行包产到户,接下来就会有贫富差距,就会两极分化。

  亚当斯密曾经写过好几本书,但大部分人只看过两本,只知道那个“无形的手”理论。他还有两本书,专门讲了市场经济的弱点。所以,完全搞市场经济行不行?就像凯恩斯说的,国家不能不干预。但是,怎么干预,这又是个问题。

  说回我自己,像我这样的,都超过毛主席了——他才活到83,我都86了,没什么可惜的啦。相反,我还感到非常惭愧,比我们优秀的干部不知道牺牲了多少!我们这些人都是幸存者,按说不该再有意见了。但是,很多人、很多事还是不能忘记的,很多历史也不能再重演啦。

  旁白:杜瑞芝说,他就是喜欢说“怪话”,而且,有话都是在大会上讲,从不个别讲。“有些人后来吓得将讲话稿烧掉,我从来不烧,我讲的话我就敢负责”。此言不虚。在保存下来的一份当年造反派编印的《杜瑞芝罪行录》中,就汇集了他的诸多“惊人之语”。他曾在佛山地委市桥(扩大)会议上公然批评人民公社“搽粉搽得太多了”,“这就叫浮夸”;在对人民日报编辑谈话中更直言:“几年来‘一大二公’的不良后果,是群众对集体不相信”,因此,他主张一个“包”字,“三包落实,指标降低,可以吃饱;粮食到户,加上自留地,可以吃好。”“群众怕我们‘左’,我们怕群众‘右’”,“干部思想问题,不公开反‘左’,大概不成”。这些言论让他在后来的“文革”中,难逃一劫。

  特约审稿:

  高宏的(广东省政协教科文卫体委员会办公室主任)

  A40-41版

  采写:

  本报记者王海军实习生林旭红

  摄影:

  本报记者严明实习生王子荣

  图:

  杜瑞芝天性乐观豪爽,忆起当年坎坷,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1961年,杜瑞芝(左二)陪同邓小平、陶铸(左三)视察佛山。(翻拍)

  1960年左右,杜瑞芝(左二)和杨德元(左一,时任佛山地委副书记)在南海群众夜校。(翻拍)

  (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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