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笑面虎

　　遇到旧友。她曾经苍凉地爱过一把。作为她的密友，我听了太多这场恋爱的细节，她的心事，甚至到后来，我发现我也听了她的情人们的心事。作为她的密友，我一点儿都没有多说半句，像个老实巴交的垃圾筒。直到他弃她而去，又听了很多场倾诉，等她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男朋友之后，有一天，她又谈起那个人，一脸钟情，我终于决定把那些旁枝末节讲给她听，作为她的密友，我选择了“有选择性”的讲法。只是为了让她不要那么痴。

　　后来，她便与我分道扬镳了。说起来，女友之间也可以有这样状如分手的事态。当你可以和一个人分享一切、欢喜她的陪伴、欢喜关照她的喜怒哀乐的时候，和异性恋的绝大部分成分并无差异。所以，我尽可以酸溜溜地说，她离开了我。

　　这次又遇到。相视一笑，一见如故。仿佛从来也没有过变心什么的事情。这大抵就是女友之间的好处。只要不是恶狠狠地背叛，其实都可以随时旧情复燃。且无须任何手续，与政府也无关。我开始意识到：当时“选择性”的讲述，终于引发了以后直到永远地“选择性”的沟通。即便当我们重新像多年前那样恳谈最近的情感纷乱时，我们都有所保留。在某个问题上，我意识不清楚：究竟是我被迫进行了矜持而友善的删减，还是连同我在内都已经习惯了笑对她人，不轻言苦楚。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人总是迫不及待要探索坎坷，不畏惧苦楚，很有点享受惊涛骇浪的勇气。于是会有这样亲密的女友，看上彼此的原因无外乎觉得对方可以是自己的对手和养料，是同一平台、同一条跑道上的战友。你知我的烈，我知你的惨。抱怨也是诗情画意，只因为我也懂。

　　渐渐的，连同爱情本身在内，淡了下去。明白了惊涛骇浪不过是因为人的个性被放大了的错觉。总会有那么一天，放眼四周，恍然明白，很爱很爱一个人，是青春特有的奢侈品。慢慢地，失去的不是爱人，而是自己心中对爱的奢望。便会觉得抱怨是很傻的行为。好歹，是愿赌服输，怨什么？更不用说对着别人扮弃妇状了。最不堪。

　　与此同时，长大了的人在社交型的都会里渐渐习惯当笑面虎。只不过，有些人对别人是虎，有些人只对自己。我和这位旧友都隐隐感觉到，都不愿意把最惨痛不堪的那面展示出来了，为什么不多谈谈最近看的好书、好电影、好衣服呢？并在企图引发至自身私密的瞬间戛然而止，顶多配一个意味深长的沉默的笑。

　　年轻时总以为把苦楚亮相给对方看，才是知己。推心置腹，两肋插刀。没想到，过了十年一看，自己原是喜欢把笑容给别人的，即便有泪，也只能适合独自放送。不是不愿意相信对方替自己保密，而是不愿意拖累了别人难得的好心情。谁人不懂呢？又有谁能帮自己呢？这时候，这样的两人面对面，笑一笑，也是完全会意的：有所保留，多少是从善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