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娘

　　文/凌耀忠

　　就是那种一低头的温柔，让我认识了烛娘。

　　温柔的烛娘，独身住在村后。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还是一个下乡插队的少年。有一天夜里，我正给母亲写信，蜡烛尽了，我就去她那儿买烛。我说，这烛，燃得真快

　　我付了钱。她娓娓地一低头，说∶那是夜太长啊。

　　我听见了她的叹息。她又说，我再加你一支吧。

　　我当时忘了拒绝这支额外的长烛。

　　烛娘是那种只能在不经意中才能察觉美丽的女人。她不种地。她制烛为生。身段高挑的烛娘其实有名字，但村里的人就是喜欢叫她烛娘，她看起来也乐意接受。

　　烛娘自己动手盖起的竹屋，紧挨着村里的坟山，坟山再后头，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森林里的腹地，能采到蜡。她常常独自进山采蜡，身后背一个很大的竹篓，额头缠一条黑布，在黑布的衬映下，烛娘更加显得肌肤雪白，明眸皓齿。

　　采蜡归来后，烛娘一般是通宵制烛的。竹屋前有一块平坝，水银一般的月色，铺了一地。乡间对烛的需求，是很大的，做佛事要烛，点灯照明要烛，红白喜事也是需要烛的。烛娘制烛，一般分为两种，红烛白烛。她蘸着微火，把一根根备妥的烛芯，柔柔地埋入烛身。制完的烛，一排排躺在平坝，它们掩藏着烛泪，等待喷薄的那一天。

　　村里有两种女人，是烛娘常年最大的主顾。

　　一是寡妇。二是曾经丧夫又再嫁的女人。

　　当地风俗，守寡的女人和曾经守寡的女人，每年有必要在重大节气中，祭奠亡夫。具体做法是，先由烛娘陪着，带一根草绳，到亡夫的坟墓，去丈量墓包的周长，然后把草绳一截截剪断，委托烛娘放入烛中，以做芯子。伤感的女人们，看见亡夫的坟墓在日月风沙的侵蚀下，坟包一年比一年枯萎缩小，坟墓的周长自然也是一年比一年短小，而用草绳做的烛芯，自然也是年年递减，不觉悲从心来，放声哭泣；烛娘呢，往往也是尽心尽意地陪侍着她们，陪她们流眼泪，陪她们制丧烛，陪她们点亮烛，陪她们看着烛泪一滴一滴收干。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原来烛娘也是有过丈夫的。几年前丈夫进山伐木，困在风雪中，从此再没有回来。三年后，当地派出所按照惯例，出榜公示，宣布丈夫死亡。可是烛娘不接受这个法律词汇，她执拗地等着。等着她一厢情愿的结局的出现。

　　所以，很多人也包括了我，都理解了烛娘那时常出现的举动∶她手里拿着一截空荡荡的草绳，可是没有哪一座坟包可以供她丈量，因为她的丈夫本没有坟墓呀。

　　过了几年，我就上大学去了，我不知道烛娘的未来变成了什么。我曾经为她暗暗祈福，我想，她应该有能力，给自己的青春和生活，添几支红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