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斤

　　有好一阵，不见大斤的人影。打他手机，约他出来喝茶，总说有事有事，分不开身，实在抱歉。我喜欢跟大斤聊天，他见闻广、眼界阔，又有谦谦君子风。

　　后来才晓得，大斤那一阵不忙别的，忙他儿子的事。他儿子高考砸了锅，连一般本科线也差了十来分，要念书，只念得大专。这事不单对他的儿子是个大考验，对大斤及他全家亦是大考验。面子跟前途关联上了，只怕挂得起，跌不起。大斤比他儿子脸色更难看。忽

　　“前后手续包括一年的生活费用，总共花了十几万，”从北京回来后大斤有回跟我一起喝茶，目光泛亮地说，“值。我劝你也把儿子送到外国去，你儿子那么聪明，不如送他去国外见识一下，留了洋，又攻了外语，将来回来就是海归，了得！”我听了喏喏，回家跟我儿子一说，我儿子脑壳一甩:“懒得去呢。”让我痛心疾首小半夜。

　　那一段时间，大斤每遇到我，总要劝我将儿子送出去。他又特别能讲，把诸般好处一一道来，让我听得眼睛发直。

　　眨眼快到岁末了，有天又同大斤等几位朋友喝茶，问他儿子出去了一个学期，如今感觉如何。大斤道：“没别的，他就是想家，想回来过年。”有朋友说，年轻人，应当很快习惯外头的生活，何况外头的生活是那么新鲜，何必恋旧巢呢？大斤道，他也是这么跟他儿子在电话里说的，但他儿子坚持要回来，跟爹妈一起过年。“他说他若是不回来，不憋死也会憋成神经病。你看看，说得这么严重，我只好把机票钱寄过去。”

　　他儿子回来了，过了个年，又走了。这一回，大斤没去北京送他。儿子忽然变大了，又变沉默了，他要一个人走。

　　过完年，我再遇着大斤，他却再也不劝我送儿子出国了。我想其中必有隐衷，也不便问他。

　　匆匆又是一年多。那天我跟大斤聊天，坐在天心古阁城楼下的茶社里，林子那边有人吊嗓子，一声高，一声低，只觉得岁月忽远又忽近。我又提起了小虎的事。大斤望着窗子外头，说，一年过去了，他儿子的语言终于过了关，进入专业学习了。我马上表示庆贺。但大斤叹了口气，转过脸来说，“新的问题又产生了。我儿子的班，像个联合国，各国来的学生都有，老师上课，并不照顾学生的语言能力，只管按正常的德语说话速度来授课，就好像学生全都是在德国土生土长的一样，讲得特别快，我儿子根本听不清，只好拿录音机来录音，晚上在家里一遍遍地放，慢慢琢磨，天天如此，否则跟不上，非常非常苦。他哪里还有时间玩耍呢？他连法兰克福是什么样子都不晓得，虽然他去了一年多了。”

　　我听了愕然，大斤又说道：“还有，他们四个留学生租了一套公寓，平时各人都在各人房间里苦读，一个星期都难得见一回面。他真的是孤独、苦闷。现在我才理解为什么他春节一定要回来。他在那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大斤到广东去了大半年，回来后我们见了面，他告诉我他儿子已回国，现在在上海一个朋友的公司里上班。情绪蛮正常的了。

　　“不回来不行呵，老师的课越讲越快，小虎越来越跟不上。他真的要急成神经病了。我一想不行，得赶快把他弄回来。我差点毁了他。所以我现在劝你，千万不要随便把你儿子弄出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