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哉少年

　　编者按：《美哉少年》是著有小说集《成长如蜕》、《天鹅绒》、《市民们》等的苏州女作家叶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原载《钟山》，《长篇小说选刊》2006年第4期选载。小说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描写了“文革”对一位成长中的少年造成的伤害。但就算在那样恶劣残酷的环境中，一个少年，一群生存在苦难中的小人物所表现出的对善良、对美好生活执着的追求和坚守，仍是那样耀人眼目。小说中闪烁的人性的光辉，让人在释卷之余，深受感动和震撼。

　　李不安十一岁了，父亲李梦安再三劝他上学，他不肯。他喜欢在村子里流浪，而且随意选择人家吃饭，夜里钻到熟悉的稻草堆里睡觉。刚收下来的稻草香喷喷的，芦花灰白色的绒毛飘得满村都是。

　　李梦安和妻子朱雪琴是一对特别沉得住气的夫妻。儿子不回来，两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李梦安躺在床上看他的毛选，里面夹着一些美女图片，他的根本目的就是看这些。朱雪琴在厨房里照着菜谱弄好吃的。李梦安原是一位大学教师，武斗开始后，他被批判了一段时间，然后就下放到农村来接受改造，过上了相对比较平静的生活。看见父亲学问这样高深还要挨批斗，儿子李不安当然不愿上学了。

　　在村小学教书的李梦安被小学校长叫到家里去。校长姓孙，是大队书记孙二爷的舅舅，读过三年私塾，只会加减，不会乘除。做了小学校长之后，人家还叫他孙大舅，因为他不管怎么看，总是不像孙校长的样子。孙大舅说青岛东方红小学涌现出一批学毛选积极分子，让李去把他们的学习笔记安全带回来，学完后再安全送回去。

　　一个星期后，李梦安回来了。他满腔兴奋，因为他在青岛看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他的情绪带动了朱雪琴。一个月后，李梦安接受孙大舅的指示再次去青岛，这次他带上了朱雪琴。这对富有情趣的夫妻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去看一位陌生的漂亮女人。那女人在东方一片红旅馆里当服务员，叫陶二三。朱雪琴看后的评价是：确实是个极品。

　　李不安却不这样认为，他说她的名字真奇怪，还不如小翠子好听，她肯定也不如小翠子那么好。说完，李不安就去找小翠子了。小翠子是村里一位与李不安年纪差不多梳一条黑黑长辫的小姑娘，与李不安很要好。小翠子家穷，总有忙不完的事。这天晚上，李不安在小翠子家吃了晚饭出来，月亮升起来了，收获过的稻田散发着余香，到处都是影子。

　　芦花还在飘着的时候，李梦安被三个穿着便衣的公安带走了。李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他那深受伤害的表情刺激了朱雪琴，她去找大队书记孙二爷。孙二爷说县城出现了反动标语，李最近出去了两趟，不找他找谁？然后就看着朱雪琴嘿嘿地笑。后来朱没办法，又去找了一次孙。孙说县长是他亲戚，他能帮忙。朱高兴极了，回来弄好吃的，然后把孙请来。李不安很专注地看孙。朱让他出去找小翠子玩。小翠子对李不安说，孙二奶吃了午饭就在村里骂孙骗人家女人。李不安赶紧回家，朱脸上光彩照人，让不安晚上睡自己的床。

　　李不安一觉醒来，已是深夜。他赤着脚去敲妈妈的房门，怎么敲也敲不开。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有一些复杂的声音。他紧张起来，飞起一脚踢在门上。门里立即寂静如死。他走到门外，光着脚有点冷。这个少年站在如水的月光下，静静地孤独地哭了。这天夜里，他突然长大了，但是长大的一刹那，他也崩溃了。他的“母亲”没有了，他赖以生活的最重要的内容突然消失了。

　　李不安从此不喜欢他的妈了，也不再想念他的爸爸。他不再像以前一样顽皮，变得呆呆的。秋收结束，小学校又开始上课。放了学，小翠子牵着大黄狗，在一条干涸的小河沟里看见在河滩晒太阳的李不安。李不安早饭午饭都没吃，但他却准备去和张小明打架，因为张小明骂他是孙二爷养的。张的爸爸在县城汽车站做事，平时不怎么回家，在城里有个相好；张的妈是朱雪琴的对头，也是个厉害角色。找到张，他爸妈都不在家。李不安把他打了个服服帖帖，他还请李进屋喝酒吃饭。抽着张小明爸爸的烟，两人结拜成了兄弟，当晚一起去把孙二爷家的草垛烧了。次日，孙二爷到李家兴师问罪。李不安却不怕他，他直视这个把他赖以生存的基础摧毁了的最大敌人，想像着自己今后参军当了军官后，带着勤务兵处死孙的样子，就得意地笑了。孙看见李这个样子，拿他没办法，只好走了。朱雪琴躺在厨房里，对孙和儿子之间发生的事恍若未闻。自从李梦安被抓走后，她再没有心思弄好吃的菜，也不再关心李不安。

　　过了几天，孙二爷托孙大舅通知朱雪琴，说李梦安的问题基本查清没事了。朱去看关在监狱的李。李很激动，说他想死朱了，让她下次给他带牙膏牙刷。村里的邻居都去看李。朱与孙二爷的风言风雨就传到了李的耳里。李非常生气。朱再次去县城看李的时候，李已经住进了招待所。虽然李此时也与一位肥胖的新疆女人好上了，但他却不原谅朱。就算朱施展美人计和他上床，他也不肯回家。

　　李不安决定去找爸爸。他没跟朱雪琴打招呼，晚上六点就出发了。李不安走了整整一夜，终于到了父亲住的招待所。但新疆女人却眼泪汪汪地告诉他：李梦安不见了。

　　李不安看他的母亲横竖不顺眼。他决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哪里呢？他知道青岛东方一片红旅馆有一个叫陶二三的漂亮姑娘，他决定就去看她。下定决心后，李不安就去和小翠子张小明道别。小翠子问李什么时候回来？李说春天，飘柳絮的时候。现在是初冬，马上就要冷了。小翠子有很重的心脏病，她说她觉得她活不到过年，他要是春天回来，就看不到她了。李说那就飘雪花的时候回来。

　　青岛在北方。这个少年凭着他从母亲那里偷来的17块钱不停地朝北走。钱用完了，他就混上车去。去看一个陌生的与他生活没有任何纠葛的女人，这是少年李不安这趟旅行的目的，也许只是旅行的借口，谁都说不清。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父亲不见了，他的母亲在他的眼皮底下失贞了。他不喜欢妈妈被父亲和他以外的男人侵占。他在列车里游荡，看见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章四瓦。她面前堆着许多好吃的东西。李不安饿极了。这个女人看见李不安，就叫他来拿面前的东西吃，条件是李随她到厕所脱下裤子让她捡虱子。李答应了。从厕所出来，李感觉很难受，他不恨这个给他东西吃的女人，但就是感到难受。

　　中途下了火车。李不安实在没钱再往前走了，他想找个避风睡觉的地方。这时候，他碰见了平安，一个捡破烂的小瞎子。平安带他去见一个叫老刺猬的人。这人住在一条河边的矮屋子里。他收留了李不安。他们叫他爹。他让不安帮他捡煤割草干活，教不安用兑水的煤写字，教他如何做个好人，做个有良心的人，做个对生活充满感恩的人。

　　吃晚饭的时候，家里多了一个人。是一个50来岁的女人，她叫唐寡妇，带着四个女儿。她来帮着做一点事，然后带走一点吃剩的东西。吃过晚饭，写好字，平安和李不安牵着手走到外面。月亮升起来，月亮边上拖出一些绢一样的白云。李不安想，可惜平安看不到。这时候平安说话了，他给不安讲他想象中的月亮、太阳、水的颜色，然后讲镇长的女儿月香，那个在他心目中无比漂亮的小姑娘。

　　老刺猬领着平安和李不安去乡下看他的瞎子老娘。老刺猬一路上很高兴。娘却不高兴见他，因为他长得像他那变卖家当抛妻弃子的父亲。老刺猬不往心里去。娘想吃鱼。大冷的天，他下到河里去摸了鱼上来熬汤给娘吃。娘却说他偷吃了她的鱼，把他赶了出来。

　　老刺猬因下河摸鱼感冒了。李不安爬上老刺猬的床，把他双脚揣到自己衣服里面，一直焐到大天亮。

　　李不安还想去青岛。老刺猬带不安找庄老头赊花生给李不安拿去火车站卖，好让他赚齐去青岛的路费。卖花生赚钱太慢。有一天，李不安偷了一家人的鸡去卖。回到家，老刺猬就告诉他说他偷鸡卖鸡的时候人家都知道，只是没点穿他。老刺猬叫他赶紧把钱拿去退给这户叫王彪的好人家。不安拿钱去退，人家客气得很，还留他吃饭。

　　退钱回来，唐寡妇又来了。李不安没好气，说这些事我们都做得来，今后你就不要来了。唐寡妇走后，老刺猬说唐是个好人，四个女儿有两个都是收养的，人家来讨东西，是信任你，认定你和她一样，是个好人。说得不安一脸的愧疚。

　　天越来越冷，老刺猬的感冒也越来越严重了。家里没钱治病，只好硬撑着。撑了一段时间，眼看不行了。老刺猬叫来唐寡妇，要她给不安做一件过冬的棉袄。不安跪在老刺猬床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老刺猬说爹要走了，爹要你原谅所有对不起你的人。然后他让不安给他讲他妈的好处。不安一边讲一边流泪。老刺猬在不安的叙说中，安安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在唐寡妇王彪等好心人的帮忙下安葬好老刺猬，李不安就带着平安去了青岛。他们找到东方一片红旅馆，一个40多岁的女人告诉他们，陶二三已经嫁给了一个军官跟着走了。

　　很快地，李不安和平安又在火车上了。他们又碰见了章四瓦。看见李不安，章四瓦眼睛一亮，又提出给不安捉虱子，条件是给他十块钱，外加一些吃的。不安想攒足回家的路费，心想捉就捉吧。看着窗外的风景，树一棵棵飞快朝后掠去，李不安的心就开始焦灼，他一个一个地想家乡的人，想小翠子。

　　两个人从火车上下来，又转了好几次公共汽车，八九天后的一个傍晚，他们在县城里了。在车站门口，新疆女人看见不安，说你爸爸早回去了，他还来这里找过你。他们已身无分文，走了一夜才走回家。要到的时候，碰见了孙二爷。李不安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孙二爷叹了一口气。李不安突然发觉自己不那么恨孙二爷了。又走一阵，碰见上学的张小明。张小明欣喜若狂，飞快跑过来，扬起手，两个孩子的手就在空中拍响了。

　　看见家，李不安虚弱得走不进去。他站在家门口。朱雪琴走出来，看见李不安，惊叫一声，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她悲喜交加，大哭起来。听见哭声，李梦安走出来。他看见了他的儿子李不安。他觉得儿子瘦了高了，眉宇间有了一些沉着。他眯起眼睛打量儿子，他闻到了儿子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刹那间，所有熟悉的东西都回来了。他激动起来。他故作镇定地要不安跪下，准备教训他。平安也跟着跪下。他到房间里，关上门，捶头擂胸疯狂折腾一番，张着嘴无声地流出了眼泪。走出来，他准备去上课。不安对着父亲背影喊：爸，跪在我边上的是平安，他是我带回来的弟弟。李梦安头也不回，说他给我下跪，就是我家里人了，以后就叫李平安吧。

　　小翠子死了。吃了午饭，李不安独自去看她。小翠子葬在乱坟岗，靠小河边一个最小的坟头。他看见小翠子的坟，就像看见了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片云，无哀无悲。

　　李家又恢复了以往平静温馨的生活，只是多了一个平安。李不安还是和平安一起上学了。过了一个多月，朱雪琴怀孕了。

　　放学路上，李不安在捡蝌蚪，平安站在旁边等他。在春天有蝌蚪的日子，路上总有一些被人捞上岸的蝌蚪。往年，小翠子活着的时候，总是和不安蹲在路上捡蝌蚪放生。不安告诉平安，如何捡蝌蚪如何爱惜蝌蚪，还指给平安看哪些是他和小翠子放生的……

　　叶弥/著唐凌逸/缩写

　　网络编辑：甘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