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沉迷网络难以自拔？——与网瘾青少年和心理医生对话实录

　　网瘾作为新形势下产生的新问题，给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带来很大危害，甚至成为青少年犯罪的主要诱因，让老师和家长深恶痛绝，视之为精神鸦片。青少年为何容易染上网瘾？本刊近日特邀几名网瘾少年及心理医生就相关问题进行了座谈，以期引起社会各方的密切关注，拿出解决问题的对策。

　　座谈人员：

　　王大海（化名）：18岁，郑州市人，因盗窃罪入狱，刑期3年

　　张一天（化名）：16岁，信阳市人，因故意伤害罪入狱，刑期5年

　　刘军（化名）：17岁，内黄县人，因抢劫强奸罪入狱，刑期12年

　　马天宇：（化名）12岁，郑州市人，因上网引发精神分裂症，目前在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武婷婷：（化名）16岁，新郑市人，因上网导致辍学，目前在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孔德荣：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心理科主任

　　（为避免给正在治疗中的马天宇造成不必要的刺激，记者没有给他拍照）

　　这些孩子大都是先出现心理问题，而后产生网瘾疾患

　　记者：首先请问孔主任，上网成瘾也算是病吗？

　　孔德荣：当然。网瘾是一种心理疾病，网瘾和毒瘾的相似之处都是作用于大脑，导致大脑内与心境情绪有关的神经递质失衡。

　　记者：失衡后的感受是怎样的？

　　孔德荣：网瘾通常会导致多巴胺和5－羟色胺这两种神经递质突然增加，人会感觉到非常兴奋，有非常愉快的感觉。但是这种物质会很快在一定的时间内被消耗掉，这就会使病人感到非常沮丧，觉得不快乐。要想进一步寻求这种快乐，怎么办呢？就是去上网。

　　记者：通常诊断一个孩子是否患上网瘾，有没有什么标准？

　　孔德荣：有。上网成瘾的孩子通常有这样几种表现：上网欲望占据了身心，只有不断增加上网的时间和投入程度才感到满足；无法控制上网冲动，每当不能上网时就会烦躁不安或情绪低落；将上网作为摆脱痛苦的唯一办法；由于迷恋上网而面临失学、失业或失去朋友的危险，在投入大量金钱、时间和精力后有所悔悟，但第二天却仍忍不住还要去上网；因长时间上网而出现睡眠节律紊乱等躯体症状。在此我想提醒家长们，如果你的孩子出现了以上症状，就有可能是患上网瘾了，需要格外注意。

　　记者：我国有1800多万未成年网民，为什么有人上网会上瘾，而多数人不会上瘾呢？

　　孔德荣：弄清这个问题很重要。在治疗网瘾青少年的过程中，我发现多数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或者说，这些孩子是先出现了心理问题，然后才产生网瘾的。假若没有网络，他们很可能去酗酒甚至吸毒，从某种意义上说，网络保护了他们。绝大多数家长认为，为孩子提供衣食住行就够了，忽视了孩子其实还有强烈的社会需要。当孩子的社会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满足时，他们就到虚拟世界中去寻找，于是网瘾就发生了。所以说，很多患上网瘾的孩子都有共同的心理特征。你问一问今天到场的孩子，也许就会认同我的说法。

　　在家庭受约束不自在，到网上去放任却学会了使用暴力

　　记者：（转向网瘾少年）你们上网时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张一天：自由自在，想干嘛就干嘛。

　　（刘军马上点头表示赞同）

　　记者：生活中你们不自由自在吗？

　　张一天：太不自由了。我妈特口罗嗦，每天重复的就是那句话：要好好学习，要不然就没法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了。我想学电脑，可父母就是不同意，他们说：考大学又不考电脑，等你考上大学再说吧。我爸还给我定了好多条条框框，几点吃饭、几点写作业、几点睡觉，都写在表上贴在我的床头，让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没有一丁点自由。

　　刘军：我父母也是，整天就是叫我学习，有同学来找我玩儿，他们连门都不让开。

　　记者：为什么不对父母说说你们的感受？

　　张一天：我妈听我爸的，和她说也没有用。我又特烦我爸，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感觉自己特了不起似的，所以我从不和他多说一句话。平时在家，也是他到书房我就去卧室，他去卧室我就到客厅，反正我不想看见他。

　　刘军：我要是向我爸提要求，我爸准会说，反了你了，想干嘛就干嘛，你可不就上天了；小孩就得听大人的，大人说的都是为你好。

　　记者：你们都在网上干什么？

　　张一天：打游戏，像“反恐精英”、“传奇”这些游戏，反正挺多的。

　　刘军：我为了练升级，让自己变成游戏里的高手，曾经一个星期都呆在网吧里，一天24小时有18个小时都在线上。

　　记者：在游戏里你们感受到自由了吗？

　　张一天：是的。这种游戏中每一个玩家一开始都是弱者，要想提高自己的能力就必须完成游戏设定的一个个任务。在游戏中需要与人做交易，有可能碰到诚实的人，但也有可能碰到骗子和强盗，被骗走重要的装备。反正游戏里是个无法无天的社会，是强者的世界。

　　记者：你们是否把这种游戏里的行为规则也带到了现实生活中来？

　　张一天：是的。天天沉迷在游戏里，我开始分不清虚拟和现实。在游戏里人和人之间的问题就是通过暴力来解决的，所以当我在网吧里和一个孩子发生纠纷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也想到用暴力来解决。本来只是普通的口角，但我却叫了几个朋友，用砍刀把对方砍成了重伤。

　　记者：刘军也是因为沉迷于网络而犯罪的吗？

　　刘军：是的。我玩的游戏为我提供了一个交友的平台，这个平台不像普通聊天室那样只能通过语言来表达，而是通过游戏角色的相互交流，让人以为结交到的朋友是真实可信的。我把通过游戏结交到的朋友发展成现实中的朋友，当他们拉着我去抢劫干坏事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就参加了。因为游戏里就是通过伤害别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曾经以为那是合理的。

　　记者：现在你们搞清楚现实社会和网络社会的区别了吗？

　　张一天：犯了错、吃了亏，我才知道世上根本没有不受约束的自由。现实生活里人得守规矩、负责任，然后才能享受真正自由自在的生活。

　　（刘军在一旁点头，张一天和他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眯着眼望了望大墙外的天空）

　　被父母和老师瞧不起，到网络里寻找自尊却走上了歧路

　　记者：王大海，听说你入狱前曾是网络高手？

　　王大海：是的。11岁的时候爸爸就给我买了一台电脑，并托朋友教我学习计算机知识，后来我会自己编程、设计网页。

　　记者：你沉迷于网络是为了什么呢？

　　王大海：为了找回在现实生活中失落的自尊，实现人生的价值。

　　记者：你在现实生活中的感觉不好吗？

　　王大海：是的。学习成绩不好，这让我成了老师和父母心目中的问题孩子。我爸是老师，而且属于自我感觉特别好的那种人，他总是对我说自己有多优秀，读书的时候成绩有多好，多么的不让父母操心，然后唉声叹气，说对我是多么的失望。老师也是，有一次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数落我说：响鼓还得重锤敲呢，何况你这破鼓呢。这让我感到很自卑。其实我这人挺要强的，感觉自己也挺聪明，可父母和老师都瞧不起我、不认同我，所以我只能到网上去寻找快乐了。

　　记者：在网络里有什么感受？

　　王大海：现实生活里的我微不足道，但在网上我却是版主和高手。我有一个自己的网页，上面设有论坛还有游戏。当时我的论坛上聚集了不少人，他们都得听我的，我说让谁升级谁就升级，我要把谁踢走他就不能留下。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佩服我，还经常向我请教问题，这让我一直被伤害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记者：后来为什么又要去盗窃呢？

　　王大海：为了证明自己足够聪明吧。其实我不缺钱花，我妈在厦门做生意，经常给我钱的。但我爸总是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对我建的网页也嗤之以鼻。我就想，我得干点什么大事让他佩服我。后来我发现一些人经常在网上购物，之后留下他们的银行账号，有账号就会注册邮箱，而邮箱的密码是非常好攻破的。我攻破了这些人的邮箱密码，然后获得银行密码，就这样把他们账户上的钱偷走了。

　　记者：现在你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非常幼稚吗？

　　王大海：意识到了。其实，虚拟世界里的一切行为都无法证实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出事后，我和父亲终于有了一次深入的谈话。父亲说，现实生活里的困境，要靠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智慧解决，逃脱回避于事无补。如果他能早点和我谈这些就好了。

　　记者：有没有设想过出狱后的生活？

　　王大海：有。之前我沉迷于网络，错在自己不能面对现实，而并非网络本身。如果能够科学地利用网络，还是能够对自己有所帮助的。出狱后我想再去系统学习计算机知识，开办一家网络公司，真正利用网络工具，实现自我价值。

　　缺少家庭温暖和关爱，在网络上寻求满足却更加失望

　　（马天宇和武婷婷都是孔主任的病人，他们均不同程度地患有网瘾综合征）记者：天宇、婷婷，你们俩都因为迷恋上网而放弃了学业，对你们而言，上网时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武婷婷：得到了温暖和关爱，虽然后来发现这些都是不可靠的。

　　马天宇：在网上我不再感到孤独，不管是玩儿游戏还是聊天，都有好多人陪着我，很热闹。记者：生活里你们缺少温暖和关爱吗？

　　武婷婷：是的。父母在我8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后来我和爸爸一起生活。爸爸一直没有再婚，对我非常好，但我能看出来，他活得并不快乐。平时我俩在家，他的话很少，下班回来就坐在书房里看书。我的性格像爸爸，也很内向，生活里几乎没什么朋友，这让我感到非常孤独和无聊。在网上却不一样，通过聊天我结识了很多朋友，我能对他们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烦恼。后来，我还在网上恋爱了。

　　记者：你认为这样的感情可靠吗？

　　武婷婷：我曾认为非常真实。那个人对我非常关心，愿意倾听我的苦恼，还经常给我以鼓励。后来我们在网上结了婚，建立了一个小家庭。我一直忘不了我们网婚那天，有好多网友上来祝贺，婚礼的场面非常盛大，我感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后来我们在网上还有了一个孩子，我们俩每天都在一起商讨怎么育儿。那种浓浓的家庭氛围非常让我迷恋。

　　记者：这段“网上婚姻”持续了多久？

　　武婷婷：一个月吧，后来网站通知我们的孩子生病死掉了，他就莫名消失了。眼见着自己辛苦建立的网上家庭就这样消失了，我不甘心。我在网上到处找他，在他常去的社区不停地留言，可这个人再也没有出现。我开始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中，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也不愿意再去上学了，直到来接受心理治疗。

　　（一直默不作声的马天宇这时突然插话）

　　马天宇：假的，全都是假的。

　　记者：什么都是假的？马天宇：网上的一切。网上看着热闹，但其实很空虚。人和人之间都是带着面具交往，谁也不对谁说真话。我曾用真心对待每一个在网上结交的朋友，但后来发现好多人都是在骗我。

　　武婷婷：说实话，沉迷于网络让我更加自闭了，我发现自己在现实生活里越来越不懂得该怎样与人相处。因为现实生活里遇到的困难和问题，要远比虚拟世界纷繁复杂得多。这是后来医生告诉我的。

　　别就网瘾说网瘾，要多从家庭、社会寻找根源和解决办法

　　记者：孔主任，听了这些孩子的叙述，您认为他们染上网瘾的症结在哪儿？孔德荣：症结就是虚拟世界和现实生活的巨大反差。网瘾问题表面上来自虚拟世界，根源却存在于现实生活中。互联网没有过错，染上网瘾的孩子也没有过错，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趋利避害、寻求快乐是人类为了保护自己、更好地适应环境而形成的一种心理机制。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认为染上网瘾的孩子是聪敏的、充满智慧的，因为他们懂得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去表达自己的意愿、实现个人的追求。

　　记者：那么，该怎样解决网瘾问题呢？

　　孔德荣：不要就网瘾说网瘾，要引导人们多从家庭、社会角度寻找根源，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在与网瘾青少年的接触过程中，我发现，父母与孩子沟通不当，是孩子上网成瘾的最主要原因。今天，从这几个孩子的叙述中我们不难发现，他们与父母之间也或多或少存在着沟通不良的问题。所以，预防孩子染上网瘾的最好方法，就是加强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要多关心孩子、多倾听他们的心声。

　　改变家长的想法要比改变孩子的看法更困难。在治疗网瘾孩子的过程中，我通常会将孩子的真实想法以及家庭中存在的问题传达给他们的父母，由此我也发现，如果父母的态度不改变、家庭的问题不解决，孩子的网瘾十有八九都会反复。

　　记者：除了家庭方面的努力，要戒除网瘾，社会需要怎么做？

　　孔德荣：当然，要解决网瘾问题，还需要全社会通力合作。当务之急，不是全社会都来简单地谴责网瘾、对孩子采取高压措施，而是要虚心向虚拟世界求教，改革我们教育体制中的一些问题，使孩子们正常的社会需要在现实生活中就能得到满足，而不必去虚拟世界寻找替代物。比如效仿虚拟世界中的一些基本原则，对孩子微小的进步给予鼓励，让学习过程多一些快乐的体验，给孩子平等交流的机会等等。当然还要向孩子讲清楚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区别，让孩子们认识到现实世界的不可替代性，引导他们利用网络工具更好地学习与成长。⑤7

　　□本报记者李影本报通讯员杜怀健王冀

　　王大海

　　张一天

　　刘军

　　武婷婷

　　一家网吧内背着书包的学生正在上网。李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