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洞锰矿损蚀冲洗下的乡土（附图）

　　这只是一起普通的矿业纠纷，但它照见的却是怀化“湖南之肺”的病态生存，或许，它还能为肆虐 7月的湖南山洪提供另一种解释。

　　海拔 1000多米的雪峰山南麓山顶。洗矿机的轰鸣声响彻山谷，搅扰着山林的宁静。暴雨突降，杉树林被淋得东倒西歪，露天作业的工人们却舍不得停下手里的活，挥舞铁锹、大锤砸向岩石。从 2005年 4月份开始，他们这样的作业，几乎就没有停过，从大山里挖出

　　推土机碾平了林木，掘出的新路泥泞不堪，运矿下山的路口，有警惕的青年带着猎狗守护着，窝棚里还放着马刀，他们要对付的，是随时可能上山“闹事”的苗寨乡亲，还有前来“捣乱”的记者。

　　这个场景，让风景如画的山林气氛紧张，但却早已是绵亘湖南、贵州交界处深山中的一个日常景象。正在遭遇着洪灾折磨的湖南人，无暇对这个荒山野岭中的事情感兴趣。

　　田里淤积着厚厚的矿渣，已经长不出稻子了。

　　小商人的精明与失算

　　雪峰山脉横亘湖南、贵州两省交界处，南麓是湖南省怀化市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 2004年 7月之前，离县城 60多公里的屋背山一带还是沉睡百年的千仞高山， 80多户苗人组成的山寨傍山而居，清贫而安逸，一切恍若世外桃源。

　　两年前，商人赵晃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这个同样出身湘西山区的年轻人，在深圳、东莞等地打工多年后，比当地山民多了些精明。他从当地人熊世林口中得知，多年前曾经有人在屋背山上探矿，但都血本无归。而这里离著名的“中国锰三角”不足 400公里，山脉一体相连，赵晃马上意识到，乱石林立的屋背山下，很可能同样存在大量锰矿石，只是由于勘探技术不过关，才至今沉睡。

　　随后，赵晃一边与当地镇政府签订勘探协议，一边重金聘来原湘潭红旗锰矿高级工程师林佳华，这个业内知名的技术怪才在深山里奔走几个月后，果然在其中一个山头探得大量锰矿石的存在。他信心满怀地告诉赵晃：这个矿点储量丰富，而且矿石品位极高，只需挖出 60米，价值就能超过 2000万元，而整片矿山，起码能开挖十年。

　　赵晃欣喜若狂。他咬咬牙变卖了家产，多方筹集 80多万元，投了进去，一边申请探矿证，一边扩大规模，准备边探边采。他花钱跟村民们签订合同，得到了利用杂木在山上开矿以及修路的权利；向镇里主动缴纳管理费，得到镇领导大力支持，开矿所需的大批炸药、雷管等很快拿到了手；他还跟县公安局某领导混成朋友，得到支持他开矿的允诺。

　　为了得到村民们的好感，他宁可雇用他们的马车往山下运矿，而不用汽车。赶着马车进山出山，一趟下来，要五个多小时，那一段时间，凌晨 2点开始，赶马车上山运矿的村民，就排成了长龙。

　　“一车给 50块钱。”乡亲们热情很高，并对赵老板感激不尽。赵晃雇的大卡车在山脚下的公路旁等着，将黑色的锰矿石一车一车地运往上海，送到厂里，每吨他能得到 1000多元。

　　尽管如此，赵晃的发财梦也没有维持多久。屋背山上被勘探出锰矿石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整个怀化，所有人都看到了深山野矿里蕴藏着的诱人财富，各种势力粉墨登场。锰矿一带山林的承包者向本胜第一个站出来挑战。

　　2005年 4月，先是以当地人王石柱为首的 30多名村民上山打、砸、抢，迫使赵晃的矿山停工，接着，靖州县林业公安分局副局长张兴华带领 10多人又一番打砸，砸烂洗矿设备，把工人打成重伤。

　　多次冲突引起靖州县政府重视后，赵晃的矿山被“依法查封炸洞”。凌晨时分，山路上的马车长龙不见了，屋背山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王石柱和张兴华分别是向本胜的妻弟和姑父。向本胜说：县公安局一名领导主动找到他，说赵晃只是个小商人而已，没什么实力，先以毁坏林地为名，将赵晃挤走，然后，他们会再找个大老板合作搞这个矿山。“当时，他承诺给我 24.5%的股份，所以，我就答应了，而且，赵晃占用我的林地，并没有跟我达成协议，我也有足够的理由。”向本胜说。

　　省城大老板的实力

　　2005年 6月 15日，屋背山上再次热闹起来。当天，怀化市国土局以及当地多名官员一行数人上山视察，据村民回忆，当时上山的，除了那些官员不认识外，其中有两个人大家都熟悉，一个叫王建球，一个是菊梅（乳名），前者的拳脚在当地颇有名声，“在社会上混得很开”，后者则是怀化市某领导的姐姐，也是当地苗寨人，一直在外地教书。

　　那次视察，赵晃被特意通知，不要上山陪同。当天晚上他就被告知，那片矿山别人已经决定要做了。而那时，他探出的那片锰矿由于勘探价值巨大，已经被湖南省国土资源厅正式命名为照洞锰矿，而不再是原来的深山野矿。

　　7月份，围绕照洞锰矿的纷争达到白热化。根据湖南省国土资源厅 5月份刚刚颁布的《关于实行探矿权招标拍卖挂牌出让的通知》，怀化市国土资源局公开拍卖探矿权。拍卖当天的阵势让原本胸有成竹的赵晃傻了眼，各地有实力有后台的人纷至沓来，怀化市国土资源交易中心的大会场被上百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拍卖价格从 3万元开始，一路狂升，直到超过百万元，仍有两家在争。最后，其中一家代表被人暴力干扰之后，竞价才算结束， 2005年 4月份刚刚在靖州注册的金隆矿业公司以 103万元的天价拿下了探矿权，这个价格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对于赵晃来说，变卖家产做了前期投入后，再让他拿出 103万元，简直像个天文数字，他按照相关法规，向金隆公司索要前期勘探费用赔偿。可省城来的大老板投资的公司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金隆公司老总李金林告诉他：“赵老板，我本来不想介入这件事，但是，你不给我这帮朋友面子，我现在也是身不由己。”

　　李总的朋友圈强大到让赵晃望尘莫及。帮金隆公司看场的，是当地最有实力的王建球，县公安局的领导朋友也不再搭理赵晃。而之前一直热心帮助赵晃开厂的某镇领导则被人呵斥：再敢跟金隆作对，马上让你回家种田。

　　四处筹集的资金，全在屋背山上打了水漂，赵晃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力不济。可这个在外打工多年，混迹江湖的年轻人不甘心，如今，他租住在县城每月 200元的出租屋里，出门带个朋友做保镖，四处上访。

　　他带着自己搜集的———堆县、市领导涉足矿业的证据、材料，去长沙，去北京，通过自己的关系找检察院，找纪委，甚至据他宣称，已经找到了副省长级别的领导。

　　而此时，从县公安局某领导那里得到过承诺，原本以为可以如约分到股份的林场主人向本胜的遭遇也发生了变化。他梦想的 24.5%股份再没有人认账了，而他的林地却被矿山的新主人更肆无忌惮地破坏。

　　这一次，他没什么权力可以依赖了，他做林业公安副局长的姑父已经被撤职。亲自上山阻止毁林后，向本胜被一群暴徒痛打，这些人他并不陌生，不少都是当地吸毒、刑满释放人员。

　　2006年 4月份，向本胜决定去省城告发金隆公司大肆盗伐自己的林地。可是，刚上火车，他就被 3名靖州警察抓了起来。以赌博名义审讯了半天没事后，他又被放回家，但林权证、毁林照片、上访资料、手机等物品被扣在了公安局。

　　接着，之前答应给他股份的那个公安局领导又派人拿来一份矿山友好协议，向本胜在上边签了字，拿回了部分物品，“公安局扣留我的东西来强迫我签协议，明显是欺诈。”但即使这样，金隆公司仍然不按协议办，一分钱也不赔给他。

　　面对金隆公司这个强大的对手，向本胜无奈之下想起了之前的敌人赵晃。赵晃知道，向本胜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被警察抓了一次，再被几个烂仔闯到家里恐吓一番，就不敢再声张了。可是向本胜毕竟是屋背山几千亩林场的主人，他如果不同意，任何人在他的林场里砍树挖矿都是违法的。依照现在被毁掉的林地，已经足够判几年的了。

　　凭借这一点，向本胜占理，赵晃出头，二人决心搏一把。今年 5月，照洞锰矿肆意毁林，破坏环境一事经一家北京媒体报道后，引起了国家有关部门的注意，并批转要求湖南省有关部门查处。

　　7月 17日，记者前往怀化市林业局询问处理情况时，林业局一直负责督办此事的杨维球主任答复称，他们已经派人调查过此事，金隆公司一共占地 12亩，用地手续都经过省林业厅的批准，其中违法用地 1055平方米，已经处罚过 1万多元。

　　“这么大一个矿山，能只毁坏这么一点林地，非常难得，金隆公司的管理很到位，值得表扬。”杨维球还称，此前一些记者的报道是接受了赵晃的好处，而赵晃是由于竞标失败，报复金隆公司。

　　“我是林地所有者，办什么用林手续起码要经过我的同意吧！”向本胜说，办各种用林手续，他从来都不知道。而金隆公司也从没亲自去省里办过，这种小事统统是由当地林业部门前去补办的。

　　后来，再有记者前去采访此事，当地宣传、公安、林业等部门总能迅速出动，将记者截在屋背山下。

　　被侵蚀的山林与苗寨 7月 16日，记者来到在怀化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照洞锰矿。在山脚下找人带路上山时，却被村民们一再告知，陌生人，还带着相机，千万不要上山，否则会被打下来的。后来，记者扮作上山收药材的客商才得以进山，终于看到了被各方势力争夺的照洞锰矿。

　　一路上山，翠竹环绕，杉林葱茏，满眼皆是风景。直到山顶才能看到，山头已经被削去了大半，沿着新推出的山路，多处已经出现大面积塌方，整个矿区和山路，粗略一看，被砍掉的林木不止 12亩。洗矿水从山涧流下，厚厚的矿渣淤积在田里。还不到两年时间，山谷里的稻田已经一片荒芜，长不出稻子，原本鱼虾满溪的屋背山脚下，山民们再也没有吃过一次鱼。更要命的是，莫名的皮肤病在村里开始蔓延。

　　如果真按照赵晃的工程师所言，此处矿山能开挖 10年，那 10年之后，屋背山就被将被挖空，满山的翠竹与杉树将消失殆尽。山里的苗寨还将存在吗？

　　靖州县著名的全国人大代表林跃对这片山林最为痛惜。 1989年，他因个人造林 7.5万亩被评为全国劳模，其中就包括屋背山这片面积为 2760亩的杉木林。

　　“如果政府部门不及时制止为个人利益而损毁林木的不法行为，屋背山方圆上万亩山林不出 5年就会遭毁灭性的破坏，山体滑坡，生态恶化都会出现。”在一次采访中，林跃曾这样对记者说。可随后，林跃就被取消了他享受多年的特殊礼遇：每年县人大开会，他这位前全国人大代表都会被当作嘉宾请到主席台就座，今年县人大再开会时，干脆就没通知他。

　　苗寨的山民们对那些跟别人签订的五花八门的合同，则几乎一概模糊不清，有的拿了点钱就签了，有的听族长的话，让签就签，有不愿意签的，被几个烂仔拿着马刀冲到家里吓唬几下，也就签了。

　　对于如今盘踞在山上的金隆公司，山民们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来自何方，但他们知道，“菊梅都回老家来，还跑去山上看这片地方，那就一定很值钱。”菊梅一家人是当地方圆几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弟弟在市里当官，另一个弟弟在省里大学教书。他们一家是附近苗寨乡亲教育孩子时，时常提起的榜样。

　　看着一车车黑色的锰矿石从村口被拉走，软弱的村民选择了忍耐，强硬的则会抄起家伙上山说理。而另外一些更精明的人，则组成护矿队，给金隆公司看矿，一个月能拿到 1000元工资。两年前开始，屋背山上就冲突不断，反抗者与镇压者，都是苗寨的乡亲，而幕后大老板甚至从没来看过这片被蹂躏着的青山绿水。

　　屋背山深处的照洞锰矿还刚刚萌芽，却迅速具备了几乎所有矿业黑幕的元素：官员入股，欺下瞒上，黑势力介入，疯狂开采，破坏环境。

　　山里的矿石还没有挖出来，潜藏的财富却已经被各色人物吃肉般瓜分一空。而侵蚀这片美丽乡土的，是这片大山中走出的精英。见惯了世面之后，他们最清楚，深山中的故乡最能为自己带来财富的，不是青山绿水，而是矿石。

　　在这场争斗中，国家权力给予处于弱势的村民最大的保障是作出规定：无论在哪开矿须与当地百姓达成协议。湖南省出台矿业标、拍卖、挂牌的政策，同样顺乎民心。可是一政策的效力与地方势力的能量相比，显得以支撑。

　　有些投机者甚至从中发现了巨大的发机会，他们先把自己能力范围内几乎所有可存在矿石的山林都霸占下来，然后利用自己职权，动用各种关系迫使村民们签订协议，等有人来探矿投资，他们则拿着签好的协议坐渔利。

　　面对种种蚕食，村民们的反抗则往往采最直接和粗暴的方式。记者在当地采访时，听民们讲述了多起大规模冲突，最严重的一次两年前，县城附近几百村民围住了一家锰厂求赔偿，警察上前劝阻无济于事，其中一名女还被百姓打伤，警察碍于纪律约束，不能开枪人，随即撤走。

　　后来，带着马刀的一群打手冲上前来，村们一下子吓得一哄而散，也没有了对抗警察的勇敢，此事才算摆平。

　　据《南风窗》报

　　责任编辑：孙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