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香车的男人

　　彭汉如

　　小时候放牛，总会魂不守舍把牛放到那藏着香车的山窝里，不为什么，只因杳无人烟的山野里藏着香车，它由此而让人浮想翩翩。

　　家乡农人说的香车，是用来捣碎香粉的。这么个美妙动听的名字，其实它的外形很

　　捣香粉卖过去是家乡许多家庭的经济来源。于是，家乡那一个个山窝里常常建有香车。山窝里常有山坑，山坑流水潺潺，山坑落差处便是建香车的理想地方。香车那巨大的木制轱辘圆形转盘，在水流的冲击下不断转动，带动石臼上香车的木槌，木槌形如卷筒粗如成人脚腿，上下不停地捣杵，把石臼上香粉的原料捣碎直至捣成粉沫。香粉的原料是用山上一种植物在地下结的薯做的。这种植物很像枝叶蔓延的罗兰，但它的枝干长满刺，它野得很，山岭上很容易见着。它结的薯，大小不等，有大如脸盆，也有小似手掌的，形状很不规则。那种薯切开晒干后，便可捣成香粉了。

　　山窝里的香车，旁边都有一个矮屋，是香车主人的工作、歇息房。大都很简陋，但它很有野趣，四周不见人烟，远离俗世，远离喧嚣，远离浮躁。只有鸟鸣虫吟，清风习习，树叶沙沙，流水淙淙。这样幽静、清雅的环境，是不用搭建正儿八经的房屋的，因为房屋是用来防范觊觎、掩饰隐私的。严严实实、堂堂皇皇的房屋常常拒绝光明磊落，它把光明挡在外面，把阴暗锁在里面。而搭建在香车旁的矮屋多数是简易的竹寮，它很简单，简单得甚至连四面的墙都不垒，只有顶篷，用来挡雨遮遮太阳而已。

　　天蒙蒙亮，香车的家主便挑担竹筐进山了。夏天日长，就进山进得更早。常常是光着脚板，穿着“水裤头”(裤衩)，腰间系着浴帕，裸着臂膀，精神抖擞，脚步轻快有劲。他是去收香粉的，把昨天傍晚放进石臼被香车捣杵了一整夜的香粉从石臼里掏出来，去迟了怕让人偷掏了。香粉掏起来后，用筛子一遍遍地过滤，过滤后把细腻如尘灰似的香粉扒拉进竹筐里，竹筐内壁用塑料纸垫着。一担香粉换来的钱，每每抵一家人半个月的油、盐、酱、醋、茶了。

　　香车家主，家乡人叫他们为踏香车的男人。他们离开家门走出村子迈着匆匆脚步，脸上洋溢着迫不及待的幸福和惬意，好像是奔赴心中的乐园、梦中的天堂。进山的路上，晨鸟啁啾，他也唿着口哨，或哼着歌谣。大清早，一个人进山的感觉真好啊！心里像喝了蜂蜜。所有世俗的目光、世俗的话语将在这段时光里消失，眼净了耳净了心也就安宁了。淙淙的山坑流水越来越近，香车咚、咚、咚有节奏的捣杵声越来越清晰，心情也越来越兴奋，脚步越来越轻盈。

　　走进香车旁的竹寮，撂下肩上的竹筐，便去仔细察看香车一整夜的劳作情况。然后把木槌撑起来，将石臼里的香粉掏上来，一个人的美好劳动便开始了。把裤衩脱去，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蹲着，把嘴巴、鼻孔用毛巾蒙住，便开始筛香粉，用细细密密的竹筛。随着筛子的来回左右抖动，他下面那玩意也不断晃动，无拘无束地晃动，这种感觉真特别真新鲜啊。于是便往那儿瞧瞧，嘻地笑出声来。那么一笑，就筛得更快了，心里想:今儿个就让它晃，晃个够，反正就自个儿。香粉飞扬，一会儿就把人镀了层香粉，头发、眉毛甚至身上的所有须毛全是灰蒙蒙的。香粉是浅赤色的，他仿佛穿了件浅赤色的贴身透明尼龙衣，身体流线毕现，既朦胧又逼真，既梦幻又性感，恰似一尊精妙绝伦的人体雕塑。而这雕塑又好像是雕塑家的作品比拟不了的，雕塑是静止的，而这雕塑可是灵动的，应该说是活动着的人体雕塑。这样的情状，连他自己都觉得新奇，心里一阵阵涌动着别样的感受。炎热的夏天踏香车的男人一般都是裸着身体，因为香粉一旦沾了水沾了汗，便如胶水如糨糊状，如穿着衣服，那衣服是很难洗刷清爽的。寒冷的冬天，踏香车的男人才不得已穿着衣服。天热筛香粉，是一个人赤裸裸的世界，身在深山，远离人烟，衣饰便是多余的。

　　把香粉筛好装进竹筐里，拿出毛茸茸的掸子将全身上下一遍遍地弹拂，拂得浑身痒痒的，连毛孔都撩弄得张开了，全身便生动起来。然后吸支烟，随手掬把山泉水喝喝，然后才优哉悠哉地捏着裤衩、浴帕，闲庭信步来到香车边那流水淙淙的水池子里，痛痛快快地洗澡。从深山老林里流出来的水真是清凉哦，火热的夏天，这样的清泉浴，是神仙享受的。

　　从走进竹寮筛香粉到挑着一担香粉回家那段时光，踏香车的男人都是赤条条一个人的世界。酷热的夏日，赤身裸体地挑着竹筐，哼着小曲，像只快乐的猴子，让真真实实的自己完完全全地融入山野里，融入鸟鸣虫吟风清的大自然里。

　　深山野岭筛香粉，这种赤身裸体的劳作，实乃为人世间一道独特而令人陶醉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