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自然携手的中国信念

　　杨键

　　苏州狮子林最初为14世纪一个道教徒所建，以后成为贝聿铭祖父的私家园林。园中石头大多是多孔洞的火山岩石，石匠们在湖畔或河边仔细寻找空地，将石头置于其中，任凭流水冲击，经过几代的天然侵蚀，石匠本人或是他的子孙们日后再来收石头，经过推叠，终成假山，这种延续很像中国文化——父亲播种，儿孙收获。

　　贝聿铭的母亲是佛教徒，晚年他回忆他的这位会吹笛子的母亲给他的教诲之一就是：她常常带他去寺庙，他就是在那里学会了在寂静中倾听，他为美国设计的国家大气研究所就是来源于这一儿时的源头。贝聿铭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来自同开发商齐肯多夫的相识，他为他工作了12年并搭乘他的飞机去了不少城市，这为他提供了很多机会去认识州长、市长、发展官员，同时，他也学会了将城市看作一个有机体。最终独立出来，所做的第一个工程就是国家大气研究中心，地点位于落矶山。

　　他说，他当时去做选地的视察如同一项宗教活动。为了使这座国家大气研究中心看似从山体中雕刻而出，他们把附近山中开采的石头压碎，加入混凝土中，然后用手工敲琢墙面，暴露其中的沙石，从而与周围山色和谐一致。从远处看，这座建筑已融入了背后的山脉。

　　1968年贝聿铭设计了美国国家美术馆东馆。一般的博物馆常以宏伟的建筑压倒游人，使人得“博物馆疲劳症”，相反，贝聿铭所设计的东馆，反倒接近人的尺度。对此，贝聿铭解释说：“我参观了许多伟大的建筑，特别是欧洲的建筑给了我不少透视和动感的知识。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是一座对称的建筑，视觉上非常壮观，令人生畏，而当我在德国南方见到威尔曾海尔立根教堂感觉完全不同，为什么这座巴洛克的教堂那么有味道，而圣彼得大教堂却令人生畏？这是因教堂里的曲面处理，透过光的变化为空间增加一份动感。”贝聿铭由此得到启示，设计了这座接近人的尺度的美术馆。他说，这是他一生当中三座最主要的建筑设计之一。

　　1991年—1998年贝聿铭在日本建造美秀博物馆。地点位于京都信乐山脉，据说曾是一座重要庙宇的选址。有人说，建成的美秀博物馆结构类似桂离宫，而他本人则说他的灵感来自于江户时代的农舍。在建造美秀博物馆时，贝聿铭遇到的最关键问题就是如何解决建筑物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协调，其次是如何将现代与传统相融合，尊重千百年发展而来的传统。贝聿铭认为，现代日本建筑必须源于他们自己的历史根源，好比一棵树起源于土壤。美秀博物馆以坚固的三角形为基础，并通过更多的三角形的并列和组合构成许多错综复杂的空间。贝聿铭喜欢简单，但并不喜欢单调，关键是如何将这两者协调好。

　　在通向美秀博物馆的路上，贝聿铭设立了一个山洞、一座桥，这一想法来自他幼时所读的《桃花源记》：一个渔民划着木船沿江而下，他见到了很多桃树，于是弃船进入桃林。当他走进溪流时，看见一个山洞，进入山洞是一条窄窄的通道，步行很久一座美丽田园才豁然在眼前，很多族人因战乱早已避居在此。

　　贝聿铭说：“美秀博物馆是在很多限制下建成的。比如说，日方只允许我们对外暴露部分建筑，并限制高度。由于必须在环境的限制下做设计，我们的设计因此与周围的环境更加协调。这就是后来贝聿铭说的：“美秀博物馆的设计是受到日本当地地理景观的影响，而非受制于我个人的设计风格和成见。”

　　我们回头再看，1979年—1982年，贝聿铭在中国为香山饭店做设计。香山拥有全中国最受重视的树木，贝聿铭以两株有着800年历史的银杏树为中心，展开整座饭店的平面图，使得布局凌乱的厢房呈现蜿蜒曲折的走势。一般来说，西式建筑倾向于用单一的正面建筑来表现自己的风格。香山饭店则不同，它层次感很强，逐渐展开，引人入胜。贝聿铭说：“对于中国古代的士大夫而言，前面没有小花园的书房算不上书房，室内和室外永远是一个整体。”我们从贝聿铭设计的香山饭店西式客房可以看见11座栽有奇花异草和参天古树的静谧花园，花园中的小径蜿蜒曲折，上有彩色石子铺就的竹子和梅花图案，这些石子是他吩咐专门从越南边境的河边采来的。

　　贝聿铭认为一个建筑家当有两种眼光，一是智慧的眼光，二是儿童的眼光，天真无邪，还没有被生活中的诸多沉渣所遮掩，这样他才能将事物的本质看透。晚年时，他还在说，他没有成功地在他的建筑中表达曲形，而他在西方国家所设计的建筑永远在昭示着西方人：和谐的整体永远比优越的个体更重要。

　　《贝聿铭谈贝聿铭》文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