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诗人

　　■文/蓝蓝

　　几年前的秋天，接到田原君从日本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有一位在日本非常有名的诗人谷川俊太郎要来中国，很想到河南看看黄河。“他大概是全日本作品发行量最大的作家，比大江健三郎早很多年就获得过诺贝尔奖提名。”田原君说。他问我能否届时去机场接他们？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田原君和我是老乡，没出国以前在河南大学读学位，因为写诗的缘故我们认识了。接待回乡省亲的朋友理所应当，但接待一位日本人，我的的确确有点不舒服，哪怕他是一位写诗的人。

　　我不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但有一次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看到万人坑中的累累白骨时，我还是忍不住悲愤难抑，失声痛哭。历史和民族都是有记忆的，有这样的经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据说在全日本“德高望重”的诗人。

　　谷川俊太郎终于来了。

　　矮个子，精瘦的小老头，穿一件T恤衫，光头，话也不多。我和田原君寒暄后就一起登上出租车去宾馆。因为语言不通，在车里我只和坐在前面的田原说话，眼睛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身边的谷川。过了一会儿，车厢里沉默起来，车轮沙沙转着，气氛开始变得沉闷。终于，我忍不住了，扭过头看着谷川俊太郎单刀直入地问：“您对战争怎么看？”

　　前面的田原一下子坐直了，头也不回地翻译给谷川听。“我为和平而写诗。”谷川看着我马上郑重回答道。接下来，他讲述他小时候经历的大轰炸，尸体横陈的恐怖；讲诗人首先是世界人，要对其他生命的痛苦有所认识。我很希望他能讲讲对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看法，但出于礼貌，我没有再问。

　　第二天，我没有带他们去黄河邙山游览区，而是故意带他们去看了黄河花园口，那里赫然矗立着当年蒋介石为阻拦日军而炸开黄河大堤的纪念碑。谷川一直默默不语。直到我们要离开了，他才望着滚滚黄河说：“这是一条伟大的河，它孕育了整个东方的文明。”

　　几年过去了，没有想到前几天我又在北大和谷川俊太郎、田原君碰了面。北京大学诗歌研究所特意为欢迎谷川开了一个小型的欢迎会，我们算是“老友重逢”，而田原君是作为谷川作品的中文译者和研究者全程陪同。在大家就诗歌翻译和文化交流作了一番谈论后，谷川又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田原君突然停止了翻译，很失态地伏在桌子上，泪如泉涌。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几分钟后，田原才哽咽着说：“刚才谷川先生说，这次去看黄山，当他爬到山腰休息的时候，看到游客中有一对对的恋人，有儿子扶着父母亲、妇女抱着孩子，一家人说说笑笑，享受着美丽的大自然景色。他想到这些战争的幸存者，现在终于可以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了。如果日本鬼子当年没有侵略中国，没有杀死那么多中国人，说不定他们的后代也会和眼前的人们一样，被阳光照着，露出幸福的笑脸啊！”

　　一向儒雅矜持的田原君的眼泪，和谷川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令满座动容。直到这个时候，我才从心底愿意称呼谷川俊太郎一声“先生”，才愿意把他当成是一个诗人来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