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农家屋檐

　　从没住过楼房的乡下老人，因为城里工作的儿子乔迁新居，于是欢天喜地去庆贺。听人家说这新居最美的风景该算阳台了。老人就细细地打量来打量去，完了挺是纳闷地说：“这咋叫阳台呢？还不就是檐头底么”。老人一言，哄堂大笑。

　　从此每每站在阳台上，眼望灯火阑珊的都市，总会记起这个笑话，也常常情不自禁地要想到那山村错落交替、连绵曲折的农家屋檐。

　　南方农家的屋檐也真是很有些想头的。江南多雨水，农家多泥房。那屋顶四周的瓦檐，就斜斜地伸出墙外，多半在一米，也有更阔点的。屋檐上面，挂着杂七杂八，一串串的是红辣椒、豆子、玉米，还有用细麻绳一个个吊着的小布袋，这些都是作物的种子。之外是用线串成一挂挂的番薯干，长长的草绳连接屋的两头，绳子上缀满一长列的烟叶，象是舰艇上的万国旗；富裕人家的屋檐下还有腊肉、粽子之类的。屋檐下面，码着整整齐齐，烧火用的柴火，农具；悠闲觅食的鸡，四处观望的鸭，打盹的猫或狗-----不过，在连接村里小巷的那一面，或前或后或侧边，是无论如何也不放杂物的，始终保持干干净净的一条走道。这样即使下大雨的时候，整个村子逛下来，是用不着打伞，这个屋檐一闪便到了那个屋檐。漆黑的夜晚，老人们唠嗑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顺着这屋檐游过去，就是自己的家了。

　　农家屋檐就像一根绿茵茵的青藤，缠绕在山村，连贯了家家户户，串通又捆绑。每户人家仿佛便是青藤上长出的瓜果。

　　屋檐底曾经是农家孩子们的乐园。瓦楞里，麻雀不停地飞进飞出，筑巢哺幼；下面孩子们用几块石头、小木棍等构就一个游戏，不亦乐乎地忙着。要不到河里捡些花花绿绿的小石头，在屋檐下的墙上涂涂画画。稍大点的就架了梯子，掏麻雀窝。或者在地上支个米筛，撒些米粒，人就躲到门后，专等麻雀入套，却常常要被那大公鸡搅了局。抓来小麻雀，用细线一头系着麻雀爪，一头捆到凳脚上，任由大小麻雀扑楞着飞起落下，玩腻了便放了。是奇怪，那时虽然很少能吃上荤的，但抓麻雀烧了吃，想都没人想。麻雀成为佳肴那是很后来城里人的事。冬天里，那时的屋檐头，时不时就会有冰挂，乡下人叫“胡达”，大概是冰胡须的意思。一大早，孩子们就忍不住，用长长的晒衣杠去挑，挑下粗粗细细一大堆，不顾小手冻得通红，瞒着大人搬到另一边的屋檐下，藏于稻草或柴火堆里，等天热时再拿出来品用。结果没过几天就无影无踪的了。

　　屋檐底是个秋千，荡悠着农家孩子的整个童年。

　　屋檐又何不是个剧场。瓦檐下面黄黑的泥墙，有一天就粉刷了，一片亮亮的白灰。天刚擦黑，乡里的电影队来了，光柱打在白墙上，便有了许多故事。电影没完或许已放完了，那些黑黑的屋檐下的草垛里，又演绎了别的故事。没有电影的夜晚，斜过村子的公路上，偶然开过一两辆汽车，光柱打到白墙上，光怪陆离的影子，也时时引得孩子大人看电影样的看。于是，就有哪家孩子，偷来家里手电，在屋檐的墙上放“皮影”。

　　每个村子里，总有几处屋檐是村民茶余饭后的集散地，就如城里的茶馆样。站着、蹲着，坐着，男人相互让着旱烟，女人纳鞋补衣，小孩在大人们的身前体后的追逐嬉闹，附近几家如果还没有吃过，也要端个碗一边拨拉着一边说话应答。逢年过节，各家好吃的好玩的，或别的希奇，往往都要端到屋檐底，大家凑一起，互相交流着品品。通常在屋檐下是松松散散地，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拉西扯着，偶尔也为着某个什么事，几个人就争得面红耳赤，这时年长点的就站起来喊一句：“有什么好争的？都不是在一个屋檐下么！”于是都哈哈一笑，又归于别的话题。有谁家俩口子，或婆媳间吵架，双方就互拉着到这个屋檐下，叫大家评理，众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理论开来，不一会就形成了两大“派别”，正方反方地争论着。有时那俩口子或婆媳，似乎在众人的论理中听出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悄悄回去了；而这两大派还论战不休。终于有一方发现了，嘟嚷道：“人家早走了，关俺们什么事。”于是又都哈哈一笑。农家屋檐底是农村的舆论场，是农家是非评判地。无论为家事还是为村情，有异议分歧，双方都会说：“到屋檐下评评。”直到现在，村子里上了点年纪的人，遇上什么不服的事情，还是会脱口而出：“这叫什么理，拿到屋檐底说。”

　　长年在外奔波的游子，当小山村的天空中，飘荡起冬米糖的气息时，回来了。回来先到自家喝口水，就急急地往那屋檐底一站，乡亲便大声嚷嚷地围了过来，听讲山外的新鲜事，也分享着山外带来的烟啊糖的什么。长长的假期，就全泡进了这屋檐底，泡进了屋檐底就化作了小山村的一粒尘土。再次地离开小山村时，背起行囊站到这屋檐底，挥挥手，屋檐就像一块云絮，随你走向山长水阔。

　　如今，农家屋檐是日渐的衰老、消瘦，象一段枯藤，吊于巍然耸立的楼房边上。小巷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被硬化成了笔直灰白的水泥道；流经村边的蜿蜒山溪，代之以规则的水泥渠道；那口清亮的老井位置，矗立着一栋漂亮的小楼，当然，楼是没有好像也用不着屋檐的。楼的前面有个喷池，有座假山，只是与对面的山不太一样；楼与楼都带个院子，不过围墙很高，仰着头就看到了那阳台，阳台上有人朝村口张望——村头那块荒芜多年的田里，搭了个戏台，城里来的戏班子在演，围了许多人在看，听说是城里送文化下乡来了。

　　站在都市的阳台，想起爬满“青藤”的山村，自己仿佛便是坐在了村边，那棵香樟树的一段枝桠上，心里又默念了一句——阳台原来是屋檐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