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韩三国峰会能否实现（对话）

　　张 锋摄编者按：东北亚能否走出朝核问题的困境，建立起新的多边安全合作架构？中日韩三国能否克服小泉给东北亚政治造成的负面影响？不久前，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王缉思教授与韩国延世大学政治外交系教授、韩国外交通商部国际安保大使文正仁，就这些问题进行了对话。

　　中国的战略选择影响东北亚未来

　　王缉思：中国外交面临很多新的挑战。首先，能源安全、环境污染、公共卫生等非传统安全问题凸显，这为中国与韩国、日本、俄罗斯及东南亚国家开展地区合作提供了新的基础。但目前中国仍然在传统安全问题上花费大量时间，我认为中国需要超越近期的关切，着眼于长远。其次，全球化带来的新挑战使内政与外交的结合越来越紧密，把国内问题与国际问题分开已变得越来越困难。比如，台湾问题既是中国的内政，又是国际政治的一个焦点。从这个意义上讲，内政就是外交，外交就是内政。有人认为中国应该设计像“大战略”、“国家战略”这样的长期战略，但除非我们对国内问题有更好的了解，发展像美国那样的“大战略”是很困难的。

　　文正仁：中国的困境在于其和平发展的意图与地区及国际环境之间存在巨大反差。很多美国人认为中国的崛起是对美国的威胁，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对中国怀有恶意，而是源于过于简单的现实主义的逻辑；很多日本人也以这种逻辑看待中国崛起，认为中国实力的增长本身就是对日本的威胁。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种反差已经导致了东北亚新的安全动态。这一地区的未来在相当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的战略选择。如果中国选择与美国和日本对抗，韩国就会陷入困境；如果中国继续发挥作为国际领导者的稳定性作用，韩国和朝鲜就会感到安全得多。中国已经成为东北亚的大国，它的战略选择将不仅影响朝鲜半岛的命运，也将影响东北亚的未来。

　　王缉思：中国的和平发展涉及两个问题。一是中国能否继续和平地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问题对外界来说会变得越来越明显，事实会让越来越多的人把中国看作一个和平的国家。中国不会进行军事扩张，也不会与美国、日本或任何其他国家发生严重冲突。这不仅是中国的意愿，也是中国的实力和周边环境所决定的。当前和未来的客观条件决定中国不可能走军事扩张的道路。

　　第二个问题是，即便中国有和平的发展意图，中国发展的周边环境也大体是和平的，其他国家仍然会对中国未来存有大量疑虑。因为中国很庞大，它的快速发展会在客观上给其他国家制造很多问题，如在经贸和非法移民等非传统安全领域。其实中国可以为世界作出很多贡献，但有些中国公民有时表现得并不好——东南亚已经在抱怨中国游客在当地的不文明行为。周边国家关心的不只是中国发展的意图，它们更关心中国在世界事务中的表现。另外，中国的国内问题也会影响其国际形象。比如，如果中国不能遏制如腐败、违反知识产权等国内不良现象，就会破坏中国的国际形象。所以，中国的国际地位不能只靠外交，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正确处理自己的内部事务。

　　六方会谈的成败关系到东北亚安全合作架构的建立

　　王缉思：当前东北亚的战略现实是几乎所有国家都在崛起。我们经常讨论中国崛起，但其实韩国也在崛起，日本的经济也在复苏。从硬实力看，美国也在上升。当然还有俄罗斯的快速发展。所以，东北亚的战略形势是很微妙的。我们必须放弃传统的战略思维，即认为如果一个地区内多个国家同时崛起，它们之间就会爆发不可避免的冲突。我们需要加强沟通，小心处理战略问题，并消除相互之间的战略疑虑。

　　从长远来看，六方会谈不仅事关朝核问题，也关系到东北亚总体的战略局势。实际上，中韩两国在朝鲜问题上的立场比这一地区任何其他国家之间的立场都要接近。所以，如果两国能紧密合作，为六方会谈的重启铺平道路，就会极大改善这一地区的战略环境。

　　文正仁：参加六方会谈的韩方代表告诉我，中国总是希望韩国去说服美国改变它的立场。韩国当然会敦促美国表现得更富建设性，但我想现在中国也可以更多地向美国施加影响。当然中美之间有一些相互疑虑，美国坚持认为中国没有向朝鲜施加足够多的压力。但我还是觉得中国有点低估了自己的影响，现在是中国在重启六方会谈这个问题上表现得更加自信与主动的时候了。

　　王缉思：美国与朝鲜之间没有直接的对话，这是六方会谈和朝核问题陷入僵局的关键所在。我能理解美国为什么一直拒绝与朝鲜对话，但我希望在适当的时候，美朝之间能进行建设性的直接对话。在六方会谈的框架下，中国愿意为两国的直接对话提供便利。中国没有制造任何障碍来阻止美朝对话，也不会暗中破坏韩美关系或韩日关系。我们希望这一地区的所有国家都能合作，不会做非此即彼的选择。这是中国的基本原则——去推动而不是妨碍或破坏地区对话与合作。

　　文正仁：在朝鲜问题上，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美国的强硬派、日本的右翼民族主义者、朝鲜的强硬派与韩国的保守强硬派在不经意之间形成了一个“联盟”。美国的强硬派和日本的右翼民族主义政客要求推行强硬的对朝政策。朝鲜的强硬派认为美国和日本没有与它对话的意愿，因此维护国家安全的唯一可靠的手段就是军事力量。在朝鲜看来，试射导弹能显示其实力并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虽然其远程导弹的试射失败了，但可以打到韩国的短程导弹的试射则成功了。所以，朝鲜现在说：我们有威慑能力，如果你们攻打我们，我们就会反击。韩国已经陷入了困境之中，这也是“中国威胁论”的逻辑在朝鲜半岛的体现：如果你把朝鲜当作一个威胁，朝鲜就会变成一个威胁。

　　克服这个问题的最佳方法是朝鲜和美国进行直接对话。双边对话其实已经存在于六方会谈之中。我的希望是，朝鲜能够回到六方会谈中来，中韩推动重启六方会谈。这样我们就能为地区合作进行更多积极的机制设计。现在六方会谈是副部长级会谈，如果它能够成功，完全可以发展成为六方部长级会谈甚至六方首脑峰会，之后我们就可以发展出更多超越朝核问题的议程。如果这个进程能够成功，东北亚就能建立欧洲式的安全合作构架。

　　王缉思：由于中东乱局，美国无法在东北亚投入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有些美国人说联合国决议已经谴责朝鲜试射导弹，所以下一步该看朝鲜怎么做了，美国可以继续关注中东，但这实际上说明美国并不打算积极地解决朝鲜问题。我们认为，在一个国家全力进行经济建设之前，它的安全必须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国际环境是积极的，那时苏联并不很咄咄逼人，中美关系已经改善，日本不再是个威胁，台湾也没有寻求“独立”，所以当时中国克服“左”倾思想——即战争即将到来的思想——并不很困难。现在我们希望各方都能提供新的理性的战略思维，让朝鲜能够从长远的角度思考其外交政策。我们应该让朝鲜知道有关国家是鼓励而不是强迫它作出改变。

　　东北亚民族主义形成螺旋式的反应与再反应

　　文正仁：韩国的保守媒体把卢武铉总统关于韩国要当东北亚的均衡者这一提议，误解为韩国正在告别其“南方三角关系”（即韩国、美国、日本三角关系），加入到“北方三角关系”（中国、朝鲜和俄罗斯）中去。其实，这一提议的实质是，韩国将在维持韩美同盟的基础上追求东北亚多边安全合作机制。

　　韩国一直呼吁美国像对待欧洲那样对待东北亚。在欧洲，美国既是北约的重要成员，也是OSCE（欧洲安全合作组织）的一员。既然它在欧洲能兼顾同盟和多边安全合作机制，为什么在东北亚就不行呢？是因为中国吗？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和美国有分歧。韩国不希望其盟友美国与准盟友日本联手，去遏制并围堵中国和朝鲜，因为这会导致冲突。韩国的政策是推动这些国家进行新形式的安全与经济合作。

　　韩国坚持自己的立场是很艰难的，国内的保守势力批评政府的政策太“亲华”，但这不是“亲华”，这是“亲东北亚共同体”。即便韩国的立场与中国接近，韩国也不会抛弃韩美同盟，不会寻求与中国结成另一个基于传统同盟政治的双边同盟。

　　日本人经常对我们说，日本与韩国具有基于民主主义与自由市场经济的共同价值观，而中国仍是“共产党专制”，我们怎么可能与它合作？这是排他性的错误逻辑。它会引发国家间恶性排斥的循环，从而导致一轮接一轮的冲突。日本人总是说韩日是“民主国家”，应该共同行事，但这只会导致东北亚的新冷战。

　　王缉思：认为只要中国还是社会主义国家或所谓的“共产党国家”，中日就无法很好相处，是一个极其短视的观点。中国的政治制度是很稳定的，今后很长时间都会保持这种稳定；同时中国的人权和民主建设会取得更大的成果。中国出现混乱不符合任何国家的利益。虽然中美和中日之间有意识形态的分歧，但这不应该成为国家间改善关系的障碍。中国的政治制度没有改变，但过去几年里中美关系得到了很大改善。美国和欧洲在意识形态上恐怕是最相近的，但它们在很多问题上都有分歧。按照日本人的说法，韩日都是民主国家，但中韩关系极好，中日关系却很糟糕，这又是为什么？所以，我根本不相信这种认为只有政治制度相似的国家才能相处得好的理论。我希望从日本看到更多理性的战略思维。

　　文正仁：韩国在东北亚的处境有些尴尬。日本想拉拢我们，甚至分化中韩关系。韩国的立场是，难道我们三个国家就不能同时愉快并和谐地相处吗？我的提议是，在今年10月举行中日韩三国领导人峰会，届时日本已完成领导层交接，当然前提是新首相不再参拜靖国神社。卢武铉总统可以提议在韩国举行这个峰会。如果三国领导人能一起以一种坦诚、友好的方式进行对话，就会改变小泉5年来给东北亚政治造成的负面影响。

　　王缉思：我也希望中日韩三国领导人能坐下来对话。外交不能受内政的消极影响和操控。战略家，尤其是国家领导人，应该克服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对外交的影响。在中日韩三国国内，都有针对他国的过度民族主义情绪。但我们不应受其羁绊，而应该说服民众改善与他国的关系是对我们有利的，媒体也应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

　　文正仁：国家间关系都有两个层面：冲突与合作。重要的是将冲突最小化，将合作最大化。看看东北亚民族主义螺旋式的反应与再反应。过去它总是从日本开始，保守主义政客出于国内政治目的把历史问题政治化，这引发来自韩国的负面反应，接着又触发了来自中国的负面反应。这是东北亚冲突的根源之一，我们必须对东北亚的民族主义问题保持警惕。▲

　　（本次对话由张锋主持、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