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殷弘：美国大战略的缺失

　　2001年9月11日，美国4架民航飞机遭恐怖分子劫持，其中两架撞击了纽约世界贸易中心，两座塔楼相继坍塌，一架飞机撞击了华盛顿附近的五角大楼，另一架坠毁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附近。这一系列恐怖袭击事件共造成3000多人死亡或失踪。 新华社发

　　9月11日上午10时，美国问题专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时殷弘做客新华网，就911五周年及国际反恐同网友在线交流。

　　 9·11后大国关系呈现新特点

　　[主持人]9·11之后国际政治整体状况如何？大国关系呈现哪些特征？

　　[时殷弘]9·11事件到现在已经五年，国际政治状况同9·11之前相比有几个明显特征。第一，9·11之前，全世界包括美国在内认识不足、估计不足美国在穆斯林世界面临的重大困难和挑战，这些在9·11事件以后非常强烈地凸现出来。通过9·11袭击以及在此以后，一方面是穆斯林世界反美势力对美国的冲击和挑战，另一方面，美国先后发动了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随即引起巨大振荡。9·11事件之后，国际政治议程上非常明显地增加了异常复杂、异常艰巨，无论在认识上还是实践上处理起来都特别困难的问题。美国人把它讲成反恐问题，实际上它的实质要比单纯的反恐广泛深刻得多。

　　另一方面，大国关系也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在9·11事件发生以后，头几个月里，由于美国在世界上得到了比较广泛的道德同情，也由于美国在9·11恐怖袭击事件之下要施展自己的权势这样一种力量和意志，所以当时在一段时间内，美国在世界上的权势达到了高峰。在9·11事件之后的几个月里，各大国对美国一般来说，合作的多，某些国家奉迎的多。这之后，主要由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对美国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对美国的权势和道义威望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也由于布什 政府国家安全战略核心，用我的话来说就是霸权主义、单边主义，实际上我们非常明显看到欧洲，特别是法国、德国，同美国形成了非常空前的严重的分歧，甚至是对立。

　　中国和俄罗斯这两个大国，对美国反恐当中的错误方针，特别是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进行了抵制和批评。由于伊拉克战争，美国在世界上的道义威望严重下降。同9·11以后的几个月相比，美国的影响有所衰减。

　　要看今天的大国格局，目前粗略来说，仍然是“一超多强”的局面。但是这个“一超”同其他“多强”之间的差距，比9·11发生之前，正在明显缩小。俄罗斯同美国，总的来说，国际政策的分歧在加深。欧洲虽然由于伊朗核问题，最近几个月同美国之间的距离有所靠拢，但是9·11以后，欧洲已经同美国发生裂痕，有些是难以弥补的，是深刻的。这就是很粗略地浏览一下9·11以后大国格局特征。

　　 美国已失去国民在国家安全战略上的共识

　　 [主持人]网友“新闻连连看”问：您认为9·11事件对美国社会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对世界地缘政治经济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时殷弘]第一个问题是范围很大的问题。9·11对美国社会、对美国作为一个民主国家产生了什么影响？我想这个影响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从9·11事件爆发到布什政府发动伊拉克战争，或者说布什政府在2003年5月推倒萨达姆政权这段时间，由于国内受到9·11袭击的震动，美国全民几乎都认为美国首要战略任务非常集中、非常清楚，这就是反恐，这就是做那些同打击“基地”组织相关的事情。同时，美国国内在9·11恐怖袭击震动之下，全民确立了非常明确的国家安全战略首要目标，就是反恐、打击“基地”组织。

　　在那一段时间，美国国内凝聚力非常高，美国国民对布什政府国家安全战略和对外政策支持程度非常高，也可以这样说，当时美国布什政府得到了空前的软力量，就是美国公众的支持。好景不长，到2003年下半年，美国在伊拉克面临了巨大困难。美国国民感到反恐远不像9·11发生之后几个月那样的简单。在穆斯林世界，美国处境、西方处境，美国同以色列的关系，美国的中东政策，美国在世界上的形象，美国在穆斯林世界，甚至包括西方文化在穆斯林世界，遭到了巨大抵制、不满。

　　美国面对的困难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复杂，同时美国国民对布什政府没有充足的理由就发动伊拉克战争，包括假情报，怀疑越来越严重，美国在中东投入的成本也越来越高，而希望始终很渺茫，美国国内出现了分裂局面。反映在2004年美国总统大选当中，布什几乎以非常微弱的多数险胜民主党候选人。这样一来，实际上就是美国现在已经失去了美国国民在国家安全战略和对外政策的共识。

　　同时，美国国内还出现这样一种辩论。9·11之后，为了保护美国国民的安全，实际上美国政府在很多方面削减了美国公民的一些自由，包括在所有地方非常严格的安全检查、安全监督等等。开始的时候，我想美国国内的意见还是相当一致的，但是随着布什政府反恐战略出现的毛病越来越清楚，美国国内对到底要牺牲多少自由来赢得安全，牺牲这么多自由以后能不能赢得充分安全，发生了辩论。特别是美国国内一些批评布什9·11国家安全战略的言论，逐渐变得深刻起来。

　　比如有一个显著的问题，网友们也许会问到，有一个简单的说法，对美国来说，为什么越反恐就越恐？这些都是一些非常深刻的问题。人们开始认识到，恐怖主义问题并不像开始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一个标和本的问题。美国在治标方面也许得到了一些成绩，尽管“基地”组织还在活动，尽管反美仇视美国力量还是很活跃，但是9·11之后，至少到今天为止，没有看见像9·11那样大规模的恐怖袭击在美国本土出现，证明所谓美国国土安全措施是有效的。

　　但是解决更深刻的问题，目前非常明显的，美国失败远多于成功，特别是布什提出要通过所谓“大中东的民主化”来治本的这样一种理念、这样一套政策，我想到今天为止，世界上基本认为是失败的。这些问题同样在美国国内引起了越来越广泛的反思和辩论，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我们可以这样概括，9·11以来，美国国内同9·11之前相比有着严重的不安全感。美国一向认为自豪的自由在某些方面有所削减和限制。最后，从9·11以后几个月内团结的美国，特别是在对外政策上，变成了一个分裂的美国。

　　对于世界地缘政治经济，刚才我们回答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涉及到9·11对世界地缘政治的影响。9·11的出现使人们对世界地缘政治认识上增加了非常重要的新的方面，就是在9·11以前人们谈论世界地缘政治的时候，一般来说把世界地缘政治看成是国家间的政治，看成是大国间的政治。比如，我们谈论俄罗斯，谈论美国，谈论欧洲，谈论中国，就像19世纪人们谈论世界地缘政治的时候谈论英国、谈论法国一样。但是9·11以后，人们发现世界政治中出现了非常大，同时对美国来说也非常难对付的力量，用美国的话来说就是跨国恐怖主义。

　　实际上这种力量是非国家、非政府的，所以现在世界地缘政治不但要考虑大国，不但要考虑国家，还要考虑这些非政府的，比如说“基地”组织，这样世界地缘政治复杂的多。9·11以来，世界地缘政治有一个大的地区空前的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这就是所谓欧亚内陆。由于9·11，地缘政治显得比过去在世界政治当中的意义更为突出，变成了非常重要的区域。我想美国对中亚、对中近东、对土耳其大为关注，同时欧美、俄罗斯都很关注这个地区，在这个地区出现了一系列非常重要的大国政治的动向。我想这是世界地缘政治发生的非常明显的变化。

　　就世界地缘经济来说，和世界地缘政治也是密切相关的，最突出的就是中近东问题，讲起经济就是石油。石油不但是一个世界经济能源问题，它跟世界政治问题，跟世界政治的中心密切的关联在一起，无论是9·11还是美国在中近东，特别是发动了伊拉克战争，历经几年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复杂困难，所有这些都涉及到石油。所以世界地缘经济，特别是在石油问题上，发生了相当明显的变化。目前油价高涨只是从价格方面反映了后面这个大的背景。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亚洲经济，总体来讲，亚洲经济越来越成为世界经济当中属于前列的地区。

　　布什在世贸遗址向“9·11”遇难者献花圈

　　新华网纽约9月10日电（记者 王波） 美国总统布什和夫人劳拉10日下午在纽约世贸中心遗址参加了向“9·11”恐怖袭击遇难者敬献花圈的仪式。

　　布什夫妇在纽约州长帕塔基、纽约市现任和前任市长布隆伯格和朱利安尼的陪同下来到世贸中心遗址。随着风笛乐队哀缓的音乐，布什夫妇沿斜坡走下遗址大坑，将一个红白两色的花环投入到为举行纪念“9·11”事件五周年仪式专门设立的水池中。随后布什和夫人来到离世贸中心不远的圣保罗教堂参加为“9·11”遇难者祈祷的宗教仪式。》》点击详细

　　专访美国反恐问题专家：布什反恐得失谈

　　新华网华盛顿9月10日电（记者杨晴川） 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反恐问题专家丹尼尔·本杰明在“9·11”事件5周年前夕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指出，“9·11”事件以来美国在反恐领域取得的成果仅停留在战术层面，从长远看，布什的战略失误增加了恐怖威胁，使反恐任务更为艰巨。》》点击详细

　　港报：从团结到分化──“9·11”五周年的反思

　　香港《大公报》刊文称：二○○一年九月十一日早上，近三千名美国人在纽约世贸中心一带失去了宝贵性命，悲怆、恐惧和狂怒笼罩全美，挥之不去。唯一令美国人安慰的是，空前浩劫带来了空前的国民团结和国际支持。可是，这种团结在过去五年中急速消退。今天就是“九一一”恐怖袭击五周年，美国人在哀悼死难者之余，也要哀悼一份难以复再的感情。》》点击详细

　　“9·11”五周年前夕的纽约世贸中心遗址

　　“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方圆十几英里的世贸中心遗址成为纽约人心目中的悲伤之地，平时经常有一些来自全美各地的人来此凭吊。随着“9·11”事件5周年的临近，来这里参加各种纪念活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哀思的人明显增加。》》 点击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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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11日上午10时，美国问题专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时殷弘做客新华网，就911五周年及国际反恐同网友在线交流。图为时殷弘在浏览新华网。（新华网 郭毅/摄）

　　反恐绝对不是打几场战争能解决的

　　[主持人]网友“将进酒不断”问：9·11之后，全球各地都在反恐，可为什么越反越恐呢？恐怖主义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时殷弘]这就关系到恐怖主义的根源。9·11以后，恐怖主义根源是全世界讨论最集中的问题之一。9·11发生以后的头几个月或者头一两年，美国人的看法是比较简单的，美国人的看法就是说世界上有一批邪恶势力，这个势力的最大代表就是“基地”组织，这些人恨美国代表的先进的意识形态，恨美国的民主自由，这种看法是非常非常简单化的。实际上，布什也就是按照这样一种非常简单的看法作为基础，来规划它的反恐战略、国家安全战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他的战略现在碰到天大的困难，越来越严重的困难。

　　我想他对世界的判断，美国人当时对世界，包括恐怖主义根源的判断是有严重问题的。9·11以后，人们看到的越来越多的是两个基本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比较容易看到的，或者是比较浅显的原因，这就是美国多年来在中近东奉行的基本政策，包括一味偏袒以色列，包括在中东多年来扶持、支持一些被中东很多民众力量仇视的政府。另一方面，我想更深刻的原因还是所谓的“全球化”，19世纪中近东，更广泛的说是穆斯林世界，面临西方化，在这里产生非常深刻的痛苦、非常深刻的心灵震撼，非常深刻的对西方的反感，有些问题是宗教性的，有些问题是非宗教的，有些是宗教下面隐藏的非常深刻的社会、政治、经济和心理原因。

　　总的来看，中近东世界在全球化潮流冲击之下产生非常问题，同时对美国、对西方产生社会基础非常广泛的不满、反感，这些问题实际上是非常深刻的。我想这也是人们所碰到的全球化所包含的非常深刻内容的一个方面，因此，在中东反恐绝对不是什么打几场战争、推倒萨达姆或者是不可能成功的所谓“大中东民主化”就能解决的。我们看到布什政府的安全战略在这几年里主要是依靠打击、发动战争，同时基于的理念实际上只看到“标”，或者只说愿治标，不愿治本。

　　 反恐需国际合作 治本才是最终目标

　　 [主持人]网友“报国有无门”问：对未来的国际反恐活动，您认为工作的重心是什么?未来的发展趋势如何？

　　[时殷弘]反恐不但是美国的事情，其他国家也都有反恐任务，俄罗斯就比较突出。以车臣反政府武装为核心力量的恐怖组织，在俄罗斯境内造成多次影响非常大、非常残忍的恐怖主义袭击。在印度也发生多次令世界关注的恐怖主义事件，还有英国、西班牙，都发生过类似事情，所以反恐仍然是世界政治议题当中非常突出的问题之一。

　　反恐个是越来越复杂的问题，不但要治标，还要治本，最终目标是要治本。治本不是那么简单的，恐怖主义的根源是几个基本方面，光用武力不行，寄希望于“大中东民主化”不行，还是要切切实实从它的若干基本原因想起。对美国来说，如果美国还想有一个持续的安全的话，就要想到这些严重的问题，而且要高度重视这些问题。比如，美国在中东的总体形象，美国在中东的总体政策，美国怎么来对待同美国的主流文化、主流意识形态不同的其他文化和其他意识形态，美国怎么来对待国际政治的民主化要求，所有这些都同治本有关。

　　美国怎么来对待自己霸权性的政治优势和在国际经济当中，特别是在能源方面那种过分的地位、过分的政策、过分的战略，这些都是和治本有关的问题。同时要吸取布什政府在9·11之后相当一段时间政策的教训，反恐要尽可能广泛地进行国际合作，既然国际合作，就不能说一个国家或者两个国家说了算，要尽可能地听取多国意见，尽可能地进行多边主义外交和外交磋商，尽可能形成反恐方面的共识，通过国际合作来反恐，才是比较有效的。

　　 美国打"反恐战争"一定程度上是打"石油战争"

　　 [主持人]网友“wanhong”说：时先生，你好!有人认为美国是借口“反恐战争”“反伊斯兰法西斯战争”来打能源战争、石油战争。请您谈谈对此观点的看法。

　　[时殷弘]美国遭到9·11袭击，美国不搞反恐的话，大概所倒掉的不仅仅是两个世界贸易大厦，可能还有更严重的事情。我想对美国政府来说，对美国公众来说，这个反恐首先是保卫美国本土安全。第二，美国对恐怖主义根源的理解是错误的，他认为反恐也要治本，而这个“本”就是中近东伊斯兰极端势力。最近布什用了一句在国际上受到很多批评的话叫“伊斯兰法西斯主义”。在中东还要强迫美国原来一些重要的盟友，比如沙特阿拉伯、埃及要进行改造，用“大中东民主改造”来解决这个问题。

　　显然，他对恐怖主义根源的理解是片面的，所以他采取的政策是有问题的。美国除了本土安全目的以外，还有地缘政治目的。当然很重要的也有地缘经济目的，其中主要的地缘经济就是中近东有石油，美国要保证美国在中东能源控制的优势地位不受任何力量的威胁，特别是不受在中近东反美势力的威胁。

　　同时，美国要争取通过在中近东搞的军事战役、政治战役和外交战役，要防止其他大国在今后会威胁美国在中近东石油控制方面的巨大优势。我想在美国可以看到一个现象，就是同石油利益关系特别密切的一些政治集团、政客，以及同军火制造业关系非常密切的政客和集团，总的来说，他们是要在中东大干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美国在中东进行的反恐战争，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石油战争，但是这个程度还是有限的。

　　 布什政府缺乏大战略

　　 [主持人]网友“发展射手”说：我读过您的《大战略十一讲》，受益很大。9·11以后，美国的战略有哪些经验和教训值得我们吸取？

　　[时殷弘]大战略有很多基本的机理，是由漫长的战略史所体现的，也是战略者提取出来的。美国从大战略角度来说，9·11以来犯的根本战略错误有很多方面。比如说，大战略一个最根本的或者头一条机理就是大战略至关重要，你有没有一个大战略？你这个大战略能不能管相当长时间的？布什政府实际上缺乏在这方面的大战略。同时，大战略都要有目标，大战略能不能成？成败如何最根本就是目标的确立是不是最合理、是不是平衡、是不是集中。大战略还是要讲战略集中的，你不能战略分散。

　　美国9·11以后的几个月，实际上干的很好，阿富汗战争打得很好，但是后来它的战略精力“过分伸展”。大战略有一条教训，制定战略计划，战略是能动的。实际上在国防部、在白宫，除了有几个礼拜攻下巴格达之外的战略，对待任何非常艰难、非常复杂的战后战略计划都没有。

　　大战略讲到内在的平衡，比如说军事和政治的平衡，军事和外交的平衡。抽象来说，布什政府这个战略就是一个不平衡的战略，军事优先，军事里面又是大规模战略优先，战后战略、战后稳定实际上没有很好考虑。由于单边主义，外交被缩减到远远没有达到它的重要性的地位。最近三年来，越来越多的美国第一流学者参与真正的讨论。什么讨论呢？就是从战略和大战略角度来分析布什政府犯的错误，来分析美国国家战略出现的严重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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