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四十年前的荣誉(图)

　　王素清用被烧成残疾的手捧着成捆的病历，背后是她父 亲收集的破烂。

　　英雄们指示当时爆炸的地点。42年前，锦州汽车站26名普通工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止了一场本可能造成更大损伤的爆炸事件，他们也因伤致残，终生遭受身心的双重创伤。42年后，他们想补办英雄荣誉证书的朴素愿望，却令人费解地始终无法实现

　　每次去医院，除了厚厚的病历，张福荣还会带上一本《锦州公路交通志》。因为没有英雄荣誉证书，只有这本书里记载着26名英雄的姓名和事迹。张福荣每次都要拿着自己的身份证耐心“求”医护人员理解自己的身份，目的是省下10元的挂号费。

　　张福荣现在71岁，曾经闻名全国的锦州26名救火英雄之一。严重的烧伤留下了众多的后遗症：心脏病、肝病、疤痕干裂出血、汗腺破坏、疤痕刺痒。张福荣的脸皮是从大腿上移植的皮肤，泛着白斑，身上密密麻麻的疮口一热就奇痒难堪。

　　2000年的一天，医院告诉张福荣：以后只能凭英雄荣誉证书才能免费挂号，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了，自己的英雄身份还是个“黑户口”。

　　时隔40余年，这群平均年龄70多岁的英雄们开始向有关部门要求补办英雄手续，以慰藉自己一生身体和心灵上受到的伤害。然而，补办英雄荣誉证书却受到巨大阻碍，他们已经等待了42年，上访了5年，13人在等待中抱憾离去。

　　“要爆炸了，大家快来推车呀！”

　　这一切，要从1964年1月3日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说起。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锦州已经是零下10多摄氏度。在锦州汽车站第6维修车间里开进了一辆待修的“解放”牌大货车，货车原本应该容纳90公斤液化气的气罐，刚充满了100多公斤的液化气（当时物资比较贫乏，有些汽车改用液化气作燃料）。

　　“司机超压加气就想得个‘节油先进’称号，得个荣誉太让人自豪了。”瘦小的董世全，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仍记忆犹新。

　　董世全和赵瑞在货车左侧安装水箱，张福荣检查副油箱，油箱加满了40公斤汽油。下午1时50分，就在他们低头安装时，货车右侧突然发出“嘭”的一声，三人赶紧去看，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呼起来：液化气气罐裂了一道口子，强压的气体喷射出来，直接将货车右侧用来取暖的火墙冲塌了半平方米，液化气遇到了明火！顿时，车间内弥漫起浓烈的液化汽油味。

　　副油箱里面还有40公斤的汽油，车站边上有4个10多米高的大草剁，后面是摆满木材成品库的木材场，前面有6栋住宅楼，1栋单身宿舍和1栋办公楼，人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岌岌可危。

　　“要爆炸了，大家快来推车呀！”董世全打开车库门，向外面高声求救。

　　“既然明知道要爆炸，为什么不跑？”人们经常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跑肯定来得及，但当时太紧张，连想跑的念头都没有。”“只能将货车推到空地上，让液化气密度降低，这样才能将爆炸程度降低。”

　　闻声赶来了20名工人，他们闯进气雾弥漫的车间，王绪文上车把舵轮，马春山跑去打开电门，王家礼、刘铸州边推车边喊调动方向盘，王素清、张光跃在车前排除障碍物，大家齐喊“推呀，推呀”的口号。

　　大约过了5分钟，推了十五六米远，眼看就要到空场了。就在此时，悲剧发生了。

　　由于措施及时、恰当，液化气在空地爆炸，避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重大火灾事故，汽车、厂房、临近工厂，周围的居民全都转危为安。

　　董世全恢复知觉的时候，眼睛根本看不清，只感觉脸肿了，全身疼痛。护士把他推到手术室，用水冲他的脸和手。“我就问护士，把我送澡堂子了吗？”

　　回忆最初醒来的情景，董世全尴尬地笑了，脸上马上又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以前我从来没有哭过，但那个疼哦，让我眼泪刷地往外涌。”董世全全身烧伤面积达20％，双手、面部和头部烧伤严重。“我的伤在26个人中排行十来名，不算太重。”

　　“我的烧伤排第三”，医疗专家对张福荣采取了40多天的暴露疗法：身边放满冰块，往身上浇一种黄色的药水，气味很大，坚强的张福荣咬牙落泪。每隔几天，医生会把张福荣没有长好皮肤的手臂放在生理盐水里面浸泡，每泡一次，剧烈的疼痛会让手臂一天一夜失去知觉。

　　后来，张福荣身上长起一些黑疙瘩，打麻醉药会阻碍皮肤生长，医生就直接用刀片割掉黑疙瘩，“用刀割肉比伤口上撒盐更痛苦”，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合得更紧了。

　　被救活过来的张福荣还是受到很大损伤：神经因疼痛受到损伤，走路时身体向左边倾斜，显得腿有点跛，脸上使用的大腿植皮泛着白斑，经常被人认为是传染病。

　　王素清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说：“她的衣服上有火，用剪刀剪开。”她的伤比张福荣更严重：耳朵烧得只剩下耳垂，嘴巴严重灼伤，全身烧伤面积达56％，几天之内恢复功能手术和整形手术共做了27次，这种双程手术包括取皮和补皮，实际上是54次手术。

　　英雄们的事迹在全国迅速传开。记者在当时交通部主办的《汽车杂志》1964年第三期上看到了社论和两篇报道，《交通动态》17期上登载了交通部政治部的决定：向锦州市汽车站26名英雄学习。《锦州日报》《辽宁日报》《工人日报》等都报道他们救火的英雄事迹。

　　1月13日，灾难发生10天后，由于伤情严重，医护人员最终未能挽回程洪义的生命。在两天之后程洪义的追悼会上，当时的交通部副部长潘琪当众宣布26名同志是救火英雄，牺牲的程洪义是烈士。

　　终生的创伤

　　伤口可以治疗，但烧伤给英雄们身体和心灵造成的创伤却是一辈子的。

　　张福荣，这位28岁、1.80米的堂堂男儿从此一生失去了夫妻生活。他原以为妻子会和他离婚，但她对张福荣不离不弃，“你是因公负伤，我这一辈子就认你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老伴，当时她年轻，才20多岁呀。如今她腿残疾，我又时常抽风，全身是病，让她遭罪了。”

　　张福荣为人耿直，最怕蒙受不白之冤。在外面受到委屈就抽风、全身抽搐，让老伴担惊受怕。

　　有次张福荣去澡堂洗澡，刚脱完衣服，旁边一位警察打扮的人就怒斥张福荣，还引来了澡堂老板：“你这个有性病的人怎么进来了，把我们传染了怎么办？快出去！”张福荣辩解说自己是救火烧伤的，对方不听：“还编故事，你是英雄，我还是雷锋同志呢！”张福荣百口莫辩，澡堂老板也对他说：“您以后就别来了，不然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呀？”

　　张福荣气得发抖，回到家里，老伴一看就知道他要发癫痫病了，抱着丈夫痛哭。媳妇和孙子被张福荣抽搐的场面吓坏了，此后搬回娘家住。后来，张福荣只能在家里用小盆子接热水在暖气边洗澡。

　　张福荣全身的伤疤稍微发热就感觉奇痒，“就是把皮抓破了还是不止痒，生不如死”。老伴怕他寻短见，“我腿残疾，吃药都需要个人递水，你可不能瞎想”。墙壁冰冷，于是张福荣光着身子在墙上蹭来蹭去，如今墙上也布满斑斑血迹。万般无奈下，半夜无人时，他就光着身子出去凉快一下。

　　“当时我挺瘦的。”王素清说这话时有些羞涩，记者仍能从她的一双大眼睛中发觉她年轻时的美貌。烧伤不仅让王素清失去了美貌、健康，还有爱情和婚姻。

　　因为烧伤，原本活泼的王素清患上了狂躁症。张福荣和车站领导都曾托人帮助解决她的婚姻问题，张福荣曾介绍了位农民给她，这个村民一下火车，就发现了王素清爱哭、爱闹，吓得赶紧坐火车回去了。

　　王素清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医院。“我的一点钱都花在这个上面，”她指着一叠约50厘米厚的病历说，“这十多年，一共花了2万多元医药费，单位效益不好，报不了。”王素清和年近90岁的父亲住在一间约20平方米的房子里，房子内脏乱不堪，床上散乱摆放着黑色的被褥和纸张，一角堆放着父亲拣来的破烂，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已经64岁的王素清至今仍孑然一身。她住的房子是父亲的，“如果父亲去世了，我想进福利养老院，可没有英雄荣誉证书，人家不让我进呀！”

　　董世全和两个孙子在一间不足25平方米的房子里相依为命，老伴15年前患白血病去世，儿子也离婚了。刚懂事的小孙子摸着董世全手上和头上突兀的伤疤问：“爷爷，您手怎么到处都是口子呀？您脑袋后面为什么没有头发？是不是您小的时候爱耍呀？”

　　烧伤的后遗症让这群英雄大多提前退休，昂贵的医药费和缺乏医疗险让他们大多因病致贫，生活艰难。

　　“再遇到这种事，是救还是跑？”

　　一张荣誉证书成了他们共同的企盼。

　　那个年代的口号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张福荣、董世全、王素清们经常被学校请去做英雄事迹报告，“英雄要待遇，还是英雄吗？”他们这些年来也没有享受任何待遇。

　　2000年，听说锦州准备为劳模提高待遇，他们跑到锦州总工会一打听，确实有文件。“我们可是全国号召学习的楷模，副部长宣布的英雄呀！”于是大伙跑到锦州市交通局询问，得到的答复是：他们的英雄称号一没手续，二过时了。

　　在长久的等待和拖延不办中，张福荣、董世全等人被迫走上了上访路。

　　2002年1月9日，张福荣、董世全等5人第一次来到交通部上访，由于主管领导出差了，他们无功而返。

　　张福荣、董世全给记者看了一个交通局文件，其中提到：交通部认为（他们）事迹属实，但并没有命名（英雄）决定，他们要求补办证明———锦州这样的情况很多，如果给张福荣、董世全等救火的26人补办，其余的人要求怎么办？

　　上访不是容易事。“为了上访没少吃苦！还不是为了节约钱！每次上访，总让我们递一次材料，以前交上去的都丢哪儿去了？”

　　5年中，他们6次、20多人次到北京上访，总共花费7000多元。

　　如今，26名英雄只剩下12名英雄，13人没来得及等到补办手续，已抱憾去世。

　　“要是有英雄荣誉证，我就可以去澡堂洗澡，去餐馆吃饭了；要是有人还拿我们当‘怪物’，我就拿出证件，告诉他，我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而救火烧伤的英雄。”张福荣对未来还有憧憬。

　　董世全的两个孙子都提过一个问题：“爷爷，如果我们遇到这样的情况，是救还是跑呢？”据《南方人物周刊》